正文二(第22/34页)
从我家窗口,我看见艾米莉的一条手臂上缠着绷带,便过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带了点冷幽默,然后就说了事情的经过。那天早晨,她和杰拉尔德走到楼下,发现孩子们像猴子关在过小的笼子里那样蹲坐在一起互相抓挠。旁边有小块小块烤得半熟的肉。房子附近有一个下水道的出口,他们在烤老鼠吃。这些孩子对地底下的一切都熟门熟路,他们带着弹弓和弓箭爬进了下水道。
艾米莉和杰拉尔德在楼上商讨应该采取的策略。他们的处境很凄凉。他们已找不到原先大家庭里的孩子,一个都找不到。那些人要么去了其他公社或大家庭,要么认定已到了加入迁移队伍永远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这两个人完全被这些新来的孩子孤立起来。最后,他们决定来一次干净利落的事务性走访,必须到楼下去,尝试进行一次通情达理却又措辞严厉的对话,事实上他们所要进行的是大人教训孩子的那一通“晓之以理”的老套讲话,要在报应降临之前唤醒孩子的是非观。可问题是什么报应都不存在,对这些被遗弃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曾经受过的。艾米莉和杰拉尔德意识到没有什么能吓住他们,可以对他们说,每个成员都保持这个地方的清洁、一起工作、互相尊重个性就能使整个群体的生活更舒适,但这个论据毫无新意,而且除此之外就没别的可说了。而这些孩子存活到现在,从未有过或听过这样的想法。
但不能再多想了,这两个年轻父母到了楼下,这帮小家伙中的一个突然冲向艾米莉,用棍棒打她。他又打了她一棍,大叫起来,这时另一个孩子也跳过来加入了攻击。杰拉尔德想去救艾米莉,却发现自己也遭到攻击,十几个孩子围着他又打又咬又抓。他们得用尽全力才能击退这些孩子,可这些孩子都不超过十岁。他们的内心强烈地感觉到不该击打或伤害孩子,就像艾米莉解释时说的,这种感觉“使我们的手臂麻痹乏力”。“你怎么能打孩子呢?”即便艾米莉的手臂青肿得很厉害,杰拉尔德还是这样要求自己。站在那里严阵以待,血流得到处都是,这两个年轻人挡开孩子们的攻击,大叫大嚷压过孩子们的尖叫声,试着讲道理规劝他们。这些告诫得到的回答,便是孩子们在房间角落里紧紧地聚成一堆,脸朝外,露着牙,握着棍棒准备抵抗攻击,就仿佛他们的话语是投掷的武器。艾米莉和杰拉尔德终于脱身了,又进行了一番商讨,决定必须作更多的尝试,却不知道尝试什么。那天晚上,当他们躺在房子顶层的床上时,他们闻到了烟味:这些孩子在房子底层点着了火,就好像这房子不是供他们挡风避雨的地方。火被扑灭了,在杰拉尔德提出恳求、讲道理和规劝的时候,这些野蛮小孩再次畏缩在他们的武器后面。尽管杰拉尔德简直要气疯了,但他就是不能容忍拯救不了这些孩子这个事实。当然他究竟为什么这样,那就不是我们该问的问题了。弹弓射出来的一块石头只是偏了一点,没击中他的眼睛,但打破了他的脸,颧骨都露了出来。
这可怎么办?
这帮孩子赶不出门去了。有谁要赶他们出去吗?不是这样。杰拉尔德曾亲手为这帮入侵者打开了大门,他们现在留下了。干吗不留下!他们有成叠的床上用品、衣服,壁炉里烧着燃料——此前他们从未这么暖和过。几乎可以肯定,这所房子不久就会被烧掉。它曾经整齐而清洁,现在地板上、墙上、天花板上,食物扔得到处都是。房子里散发着大便的臭味:孩子们在楼梯平台上大便,甚至在他们睡觉的房间里大便。他们连动物的那点清洁习惯、负责任的本能都没有。无论从哪方面讲他们都比动物和其他人低劣。
他们威胁到这个社区的每个人,于是次日人们要在人行道上举行一次大会来讨论这个问题。人们都从附近的公寓和房子里出来。我受到了邀请。原先隔绝市民生活与人行道上生活的无形障碍彻底被推倒了,这表明这些孩子已经构成多么严重的威胁。
次日下午我出去了,小心地将雨果留在我的卧室里,锁上门,拉下窗帘。
这是秋天的一个下午,太阳已低垂,阳光冷冰冰的。到处枯叶飘零。我们站在一起,黑压压一大片,有五百多人,还不断有人加入进来。在临时用砖搭起的小讲台上,站着六个领导人。艾米莉跟杰拉尔德一起站在上面。
讨论还没有开始,作为大会议题的那帮孩子也到了会场,离开一点距离站着听。此时他们有四十来人。我记得我们因他们和我们在一起而深受鼓舞,这也许形成了一种全体居民的感觉?至少他们懂得这里要开一个和他们有关的会议。他们已听到了这些话,而且以和我们相同的方式理解了这些话……然后,他们就开始跺着脚走来走去,嘴里唱着:“我是城堡里的王,你们是肮脏的流氓。”这真可怕。他们把这首古老的儿歌当作战歌来唱,他们把内容当真了。可还不止这些,我们都能感觉到这些脱口而出的歌词有多么熟悉,事情改变得多么快,我们会改变……已经改变了——那些孩子就是我们自己。我们知道这一点。我们绷着脸,闷闷不乐地站在那里听。杰拉尔德开始描述有关情况时,那带嘲弄意味的尖声歌唱一直伴随着。与此同时,人群中还存在着一种忧虑和不安,不只是由于这些孩子的在场,还由于我们的私心杂念。因为这里的情况就像平日里所谓的“群众集会”,我们有充分理由惧怕这样的会议。我们最为担心的是引起当局注意——当局应该很警觉。杰拉尔德还是那样措辞得当,说明事情的本质所在——拯救孩子是为我们所有人着想。而我们肩并着肩站着,再次听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对我们讲话,心里想着这样的近郊居住区有很多,这里只是其中一个居住区里的一条街,我们的自在习性——眼睛里只有我们自己,只有我们的人行道和那里活力非凡的生活,是能够应付上述担心的一种方式。这种方式很有用:我们不值得关注,这个城市大着呢。明智的话,我们就能继续过我们不稳定的生活,明智的话,他们(当局)就注意不到我们。他们始终不渝地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但他们仍旧不会容忍焚毁房屋或街道,不能容忍威胁到每个人的无法无天的孩子帮。我们中间有他们的密探。他们了解事情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