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涅丝的必死(第5/9页)

但是很快,阿涅丝在溪边小憩的这个场面就成了昆德拉作品本身田园景象网中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只回忆其中的几帧画面:在《玩笑》的最后几页,路德维克与那个小民间乐队会合的时刻;或是《生活在别处》中一直由“四十来岁男人”引领的第六章;或是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结尾,当托马斯和特蕾莎围着垂危的卡列宁的时候。为什么这些画面在这点上那么令人着迷呢?这些幽雅的时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这样的一种分析会包含有如此大的幸福感呢?

正如我在别处指出过的一样,昆德拉这一系列前后相互连贯的小说的任何一部都在幻想,或者说提出一种我们可以称为田园式想像的主题,也就是说一种渴求平静、和谐、摆脱一切空虚和冲突,使得人物可以充分实现本性的欲望(这种欲望铭刻在作品中每个人物的心里,就像铭刻在我们心里一样)。在读《不朽》的时候,我实在是有一种太强烈的感觉,在这本小说里找到的不仅仅是这种田园想像的主题的重复,而是一种全新的深化,一种全新的追问,不仅仅更加明了地揭示其中的蕴含,更甚至采取了一种更为激烈的方式,我简直可以说,仿佛是将这层蕴含推到极致。

与以往的昆德拉一样,“田园”这个词在他的笔下是“无法理解”的词,也就是说充满了歧义以及层出不穷的外延。我想能够从中分辨出两大平面,在作品中具有截然相反的两类价值。一侧是正面的田园牧歌(大写的),这是出自于完全纯洁的精神,是根植于共产主义的理想的;它主张建立一个统一和透明的世界,超越存在的普通界限,称为不同个体欢悦的融合;这种田园牧歌的特点就在于抛弃并且摧毁一切阻碍它构筑这个世界的东西。然而正是在这样的摧毁之中诞生另一类田园牧歌,因为千真万确,另一类的田园牧歌正是建立在放弃田园牧歌以及逃离田园牧歌王国的基础之上。与第二类田园牧歌相联系的是边缘和忘却。这是一种完全私人化的和平,暗含着某种孤独和逃避。

在《不朽》中,这种关于田园牧歌的主题似乎又一次地出现在作品中,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次的主题有着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地方。首先,作为正面田园牧歌手段与形象的政治上的乌托邦不再具有相同的完整倾向;它继续存在于保罗的思考之中,通过他对一九六八年“五月风暴”的怀念而实现,但是这已经是一种死去了的参考,我们甚至可以说,是正面田园牧歌的尸体。在这里,我们已经完完全全地处在意识形态之后的世界里,是超越历史的。雅罗米尔式的革命激情,激起弗兰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热情的“伟大的进军”都失去它们的真正魅力之所在;它们的田园“价”接近于零。

总之,地平线被抹去了。上帝和马克思都死去了,还有他们将世界变得超越世界本身的愿望。我们进入折回自我的新世纪,主张差异和个人解放的权利。过去高喊党的口号和允诺给劳动者一个美好未来的高音喇叭让位于每天播报天气预报和炫耀个人生存幸福的晶体管收音机。小说里,布丽吉特正是这幸福新一代的旗手。

然而,路德维克遭遇的意义(或者说意义之一)——同样也是托马斯和特蕾莎的——正在于摆脱群体的束缚,回到像《生活在别处》里的那个中年男子那样的孤独状态,“完全沉浸在自我之中,沉浸在纯私人的娱乐和自己爱看的书中”。换句话说,也就是切断与“我们”的一切联系,回到孤独的“自我”,保持距离,不需要向谁汇报,没有任何束缚。因此,乍一看,在这种以这些人物为旗手的“私人的”田园牧歌和由布丽吉特、贝尔纳和洛拉组成的世界——这个世界同样也是以“我们”的贬值与自我的绝对至上为特征的——之间存在着某种关系。

但这是一种欺骗人的关系,而且我们可以说《不朽》所关注的要题之一正是在于揭示并且深化这份含混不清,通过小说本身的手段,也就是说通过对于生存本身所引起回响的各种情境的“沉思性的追问”来实现。为《不朽》里各类人物布下的陷阱,正是自我的陷阱,是私人的田园牧歌的陷阱。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然不无矛盾之处,小说的发现之一正是揭示了自我——远非自由与和平的领地——是一道大门,通过这道大门超越与完满的欲望仍然于存在中——哪怕这存在已经献身于社会政治的或是宗教的宏伟计划——继续发挥作用。自我,换句话说,是正面的田园牧歌的新面孔。

在这种田园牧歌中,正如就在不久以前它能够根植于共产主义乌托邦或“反文化”的亚当主义(见《笑忘录》中爱德维奇部分)一样,对于自我的崇拜——突出个性的趋势和个人的充分发展——保留了以往的主要特征。第一点就是对于界限的拒绝,以“对于不朽的欲望”的形式出现,因为,自我和革命梦想一样,是不能忍受结束的:它的动因就在于永远地超越一切称之为界限的东西和摧毁有可能以某种方式阻碍生存的一切。然而,人的自我时不时遇到的阻碍生存并且表现为最近的界限的恰恰是他自身的必死性。如何接受这一点呢?如何竭尽全力地维持超越死亡的生存呢?“人不知道自己必然会死”,歌德对海明威说。自我正是我们心里这种想要超越最终界限的欲望,而不朽就是自我的田园牧歌。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不朽的现代沦丧,这种“小的不朽”,它是在一个记忆和历史不复存在的世界里产生超越死亡的欲望的惟一形式。“在现代的状况下”,汉娜·阿伦特写道,“实在难以相信还有人会如此认真地向往尘世间的不朽,因此也许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看到的更是一种虚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