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熊(第9/10页)
这儿的脚印来回折返,显示出极度的犹疑和徘徊:她的外套和头发被树枝钩住的地方脚印歪斜不稳,她必须绕回来才能解脱,还有些横生枝干挡住她的眉目,她必须匆忙闪躲。外公低着头,搜寻可以抓牢的幼株或大树干,他累得不行了,却仍然连抓带爬地往前赶。雪,在静默的松树上高高堆积,他走过时会冷不丁塌下,落了他一头一身。他的手冻得生疼,喘不上气来,因为恐惧,因为无法让自己跑得更快,因为他强迫自己不相信,这一切都逼得他几乎窒息。那个家或许会永远漆黑下去吧。或许她永远离开这里了。他摔倒了,一次,两次,每一次他都深埋到积雪里,才发觉雪比看起来的更深,等他站起来时,鼻孔里都是雪,眼睛也被冰得刺痛,他只能用手去抹。
他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老虎的妻子可能几个小时前就离开了。她可能已经和老虎碰头了,就在前方森林里的什么地方,她和它一起走了,消失在冬季,将他一人抛下。他本以为那些谣言荒诞得要命,但万一有几分是真实的呢?老虎可以用巫法变成男人,万一,反之也把她变成了老虎呢?万一外公跌跌撞撞赶上他俩,她却不记得他了呢?外公奋力挥臂在雪地里奔跑,心脏怦怦地撞击着胸膛,仿佛撞出了些许酸楚,他留意去听一种动静,老虎的动静,但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大口喘息的声音,万籁俱寂。似乎到了山脊下的山崖,树根交错汇成一道弧形的地槛,他不断地让自己迈出雪堆,向上攀,向上爬。接着,他就站定在一片空地上,看到了他们。
就在那儿,山坡缓缓向下,树木仿佛围拢出一个小山谷,老虎的妻子─依然是她,依然是人类,长发披散肩头─怀抱鲜肉跪坐着。哪儿都看不到老虎的踪影,但空地上还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十五、至多二十英尺处,外公看到她后刚刚如释重负,又立刻意识到这个出乎意料的身影就是大熊达里萨,就在他眼前,那个人变成黑影又再次变回人,庞然的身躯昂首挺胸,踏过雪地向她走去,手持一杆枪。
外公想大喊一声,提醒她小心,但他没有喊,而是跌跌撞撞冲向前,屏住呼吸,高高举起双臂,迫使自己离开积雪的包围。老虎的妻子什么也听不到。她安静地跪在林中空地,挖着雪土。突然,大熊达里萨扑到她身上了。外公看到他一把攫住老虎的妻子,把她拉起来,她立刻浑身震颤扭摆,像一只被陷阱攫住脖子的小兽。达里萨从后面扳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拼命向前弓,想要摆脱他,没有被他揪住的手臂盲目挥动在头顶上,去抓他的脸和头发,整个过程里,她发出一种嘶哑如磋磨的声音,像是咳嗽,外公还能听到她的牙齿在剧烈打战。
她臃肿而笨拙,达里萨向前一个踉跄,把她推倒在雪地上,她一跌倒就消失了,外公在黑夜里看不到她了,但他依然在奔跑。接着,达里萨跪了下来,外公伸出手,大喊起来─仅仅一声,漫长得近乎无休止的嘶吼,注满了他的恐惧、憎恨和失望─并同时扑在了达里萨的肩头,咬住他的耳朵。
达里萨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立刻反击,或许是因为,哪怕只是恍惚的一秒里,他以为扑上来的是老虎。但顷刻之间他便反应过来了,那是一个小小的身躯,一个人咬住他的耳朵不放,他转过身,外公还是不肯松口,直到达里萨揪住了外公的外套,单手将他甩开,直接甩到雪地上。外公迷糊地躺在地上,只看到头顶尖锐陡峭的树木溶在黑暗中,只听到脑袋边的声响消融在白雪里。紧接着,出现了大熊达里萨暴怒的脸孔,脖子上沾染了深红血迹,他用膝盖或手肘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外公的胸口。之后,外公的手触摸到近旁的雪地里有一样冰凉而坚硬的东西,他甚至没时间去想那是什么,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就直接将它攥起、竖起、对着达里萨的鼻子。之后是一声爆响,突然迸射的鲜血,之后,达里萨向前倾倒,压在外公身上,一动不动了。
外公没有起身。他躺在那儿,达里萨外套上粗硬的兽毛钻进了他的嘴里,他听到一声沉闷而迟钝的心跳声,但不清楚那来自达里萨还是他自己。后来,老虎的妻子推开了达里萨的身体,她的手染上了棕褐色的血迹,黏糊糊的,也是她把外公拉起来。她全无血色,眼睑紧绷,因惊惧而变成惨灰色,她的头扭来扭去,徒劳地抱住他,让他在自己外套里越裹越紧。
随后,外公又跑了起来。老虎的妻子在他身边,拉着他的手,好像她不拉就会跌倒似的。她的呼吸沉重而急促,细小的声响拥堵在她的喉头。外公希望她好歹唤来老虎,但他不知道那该怎么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牵着她的手,或是她应不应该抓牢他的手。他可以确信的是,他可以跑得更快,但老虎的妻子用另一只手护着肚腹,他要迁就她的步伐、她的身孕、她没穿鞋的光脚,于是,他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