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第3/4页)

但掘地人都没有被唬住。念经声和祈祷声越来越响。安通神父拒绝触碰那只草药瓶,表明他不想用那圣水,而是继续耐心地在箱子上摇摆线香,香炉映照出渐沉的落日。佐拉等待下一个时机声张她的观点,但分分秒秒过去,并没有出现新的时机。她绕过葡萄园,朝我走来,攀上矮坡,在外套上蹭了蹭沾了泥土的手,然后站在我前方。我朝山石边挤了挤,给她腾出地方。

“我有一条口信给你。”她说。她把自己的外套递给我,再脱掉套衫。她把套衫叠起来垫在石头上,紧挨着我坐下来,拿回她的外套搭在膝盖上。“你外婆说:你要是打开那只袋子,连家都不用回了。”佐拉说的时候没有朝我看。她的脖子上有汗珠,刚才她离火堆太近了。“她特别强调了这一点。”

两个月前,佐拉开始用一种新牌子的香水,我到现在都没习惯那种味道,但是现在她坐在我身边,头发里有烟味,皮肤里透出这一整天的气息:酒精、肥皂和香烟的气息,还有她妈妈洗她的外套时用的洗衣粉的味道,金属耳钉浸了汗水的味道,这好像让她完全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佐拉。我以为她一定有话要说,但那些话默默消失在我们之间,我也不再记得曾经预备好的答案。

迪雷用草药瓶里的水沾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正在把他的表亲搬出箱子,一块骨头一块骨头地搬,用布轻轻擦拭泛黄了的长长腿骨,再轻轻放在铺在地上的干净床单布上。别的掘地人聚拢在他身后,抽着烟,背对着栏杆。他们已经不去管什么仪式了,窃窃地交谈着,轻轻比画着,这或许仍是遵照村里老巫婆的指示,也可能归功于围观者们一连串的反应─他们猜想这个仪式最精彩的部分转瞬即逝,也就没多大兴趣继续旁观了。

“你会怎么办?”我问。

“看情况,”佐拉说,“你外公会怎么说?”

“他会让我顺着外婆,不打开那只袋子,”想了一会儿,我说,“他还会让你作证。”

“我们星期六之前绝对回不去。”佐拉告诉我,“你明明知道的。”她拉起我的手,搁在膝盖上,但是什么也没说。

那块湿布在他们的手里传递着,挤出的水淋在骨头上、有裂缝的头颅上,再流进空洞的眼窝、歪斜的齿缝。脊骨慢慢地在床单上拼接成形,一块块脊椎好像玩具。那么多双手探入箱子,很难说清谁在移动什么,但有人一丝不苟、有条不紊地在床单上把骨头分类放好,关节在这边,手指在那边,哪怕整个尸骨最终将包在床单里、一股脑儿地被带走。接着,他们开始用一把砍肉刀切断腿骨,那样,死者就不能继续行走,把病恙灾祸带给生者。然后,迪雷把那块湿布卷起来,紧紧裹住他的拳头,并称之为心脏;我顿时觉得自己好傻─竟然没想到可以用比喻化的心,还竟然怀疑那个老巫婆,不管她住在哪里。

迪雷再一次把布浸湿,在刚刚经过洗礼的心上─也就是他自己紧握成团的结实拳头─泼了三次水,这期间全体沉寂。壮汉取出一只小铜壶,迪雷把湿布放低,小心地放进壶里,再淋上油,点起火,小铜壶立在地上良久,凑在上方的这家人也看了良久,而我们等待仪式结束的时候,我只能去想不死人和他的咖啡杯。

他们往铜壶里倒了水,壶嘴里冒出烟来,他们再把它搁在油桶里的煤块上,迪雷用剩下的圣水给油桶里的火和骨头做了洗礼,最后将空瓶子扔到一旁。栏杆边那些看好戏的乡亲们渐作鸟兽散,期待太高就难免败兴。几个男孩在葡萄园栏杆边踢起了足球。

随后,那壶水沸腾了,迪雷把火桶上的铜壶提下来,让那些人默默地传递铜壶,没有人有任何表情,就像一群冷静稳重的饮酒者,尽量不晃洒了那壶骨灰水。有些人提壶时还摘下了帽子;还有些人却连香烟都懒得去掐。安通神父捧着他的香炉走到我们旁边,看着铜壶缓慢传递的仪式,看着那些人分饮了那份心。

“那个小姑娘呢?”我问他。

“在屋里,”安通神父说,“睡着呢。下午他们把她带来的时候她发着高烧,我母亲威胁说,要是他们再把她带出来,她就要去报警。”

天色黑下来了。太阳沉没在半岛的海平面下,西边的天空也仿佛慢慢被海水浸没。我们观望的那会儿,葬礼仪式上的一个男孩戴上帽子,从我们身边匆忙走过。佐拉伸出手,想给他饮用水和消毒剂,但他推开她,径直走过葡萄园的大门。他的行动仿佛宣告了仪式的终结,紧密聚在旅行箱周围的神秘人群终于散开了。有个男人抹了抹嘴,冲着什么东西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