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第2/4页)
佐拉站在掘地人后面,靠着一只点起火的油桶,正皱着眉头低头看黏在鞋底的什么东西。她抬头的时候发现了我,便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以前是专为铁手套和大学档案管理员预备的。她备好了消毒剂和几升水,对即将发生的事多少有些了解,打算先发制人,将可能出现的医务状况扼杀在摇篮中,换取他们对我们的信任。她不需要我的帮助。
葡萄园里,迪雷俯身在看什么东西,拿着一块湿布慢慢地从这头擦到那头,显然在克制自己不要太用力。那像是只手提箱,或是老式的旅行箱,皮革已开裂,提手磨成了灰色。我明白了,就是因为这个,迪雷才十分确信找得到尸体,才能忽略野狗或洪水的干扰。他早已为表亲做好了保全措施,把他塞进了一只箱子,并非如我所想的那样,被埋在浅浅草就的土坟里。迪雷在慢慢地擦拭箱子的立面,非常小心,箱子重见天日,从他的表情即可知,压在他心头的石头也终于卸下了。十二年了,因为他没能搬回遗体,不慎将至亲抛在异乡,他的忠诚遭到质疑,他一直要为自己辩护,但无论他说什么理由,他们肯定会猜忌─他是不是无情抛弃了垂死的表亲?他是不是杀了他并随意抛尸?还有那种怪病,当他的妻儿一个接一个病倒后,他怎么会直接联想到了这具死尸?当他四处求医不得,乃至寻到村里那个干瘪的老巫婆时,他肯定自咎难当,主动暗示这条线索,直到老太太终于领悟要讲一些他想听到的话,明确指出他鲁莽而不负责任地处置了尸体,正式宣判他罪责难逃。
晚上的仪式从祷告开始。他们在一张荧光绿的便笺纸上潦草抄写的祷文肯定不太好认;迪雷大声念读,一字一句读得相当慢,不仅是圣父圣子的名字,甚至有些祷词都让他看不懂,他只得去问另外几个掘地人。他们徒劳地破解手写纲领时,我在幻想差遣他们过来的老太婆,住在迪雷他们村里最偏僻的地方,孤身一人在又冷又小的屋子里,像只蟾蜍,眼生白翳,四肢柔软,把每一分气力都用在这份祷文上,虽然熟稔在心,她却从没把它写下来。她本想用文字激发掘地人恸哭落泪,但他们如此犹疑,反而显得那种努力不够全心全意。那老妇佝偻着,围着披肩,一心想让这个仪式充满神圣感,她刻意择选那些长音词汇,制造余音缭绕的空灵音效,本该随着朗朗诵读声飘荡到葡萄园栏杆边围观者的耳里。可惜,掘地人磕磕巴巴的高声喊叫只能让那些人齐声起哄:“洗净骸骨,带回尸身,把心留下。”一开始只是几个醉醺醺的男人在喊,可没过多久,上上下下的围观者们都喊起来了。
壮汉毫无畏惧地从火边转过身,对那些人喊了一嗓子:“操你妈的!”
“别操来操去的。”迪雷对他说,转眼就找不到刚才读到哪一句了,“那不关我们的事。”又转身对安通神父说:“我要从头重念吗?”
“我真的不知道。”神父回答。
安通神父带了线香,在迪雷诵读的时候,他只能在旅行箱上方无助地来回摆动香炉,身边的掘地人们咳嗽的咳嗽,画十字的画十字。
白昼的暑气,连同清晨在葡萄园的经历一起让我眩晕。我感到自己好像等待这具尸体出土已有多年,尽管我当天清晨才第一次听说此事。兹德拉夫克夫一行已然改变了一切,不知如何解释,我不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么。我的背包搁在膝头,外公的遗物在对折的塑料袋里。我想知道,没有了他,它们看起来还是原样吗?他的表,他的钱包,他的帽子,因为他的缺席,你可能在跳蚤市场或任何人家的阁楼里发现它们。
打开旅行箱时要进行施洗仪式,用的是掘地人的草药瓶里藏着的圣水。由安通神父洒圣水,再由迪雷拉开拉链─不出意料,在地下埋了十几年后,拉链已经错位,卡住了。最后,他们一致同意用刀割开,有人跑去拿刀,纳达在露台上递给他一把餐刀。该从哪里下刀呢,掘地人好好思量了一番。迪雷举刀时,别人都屏住呼吸,然后,刀切进了皮革。仅仅一条裂缝,腐臭味几乎立刻扑面而来。尸体在呻吟。那种声音,好像压弦,在火堆和栏杆间紧张地延伸。我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上帝。无数手臂开始动作,沿着栏杆上下山坡的人们都开始画十字。
佐拉一直站在近旁观看,此刻,她的整个身体就像钢琴弦一样紧绷着。后来我才知道,在仪式开始前,她曾问过迪雷,他真的指望在箱子里找到一颗心脏吗,他的回答是:“你以为我是谁,白痴吗?”佐拉没有回答,这简直太稀罕了。现在,旅行箱里传出的呻吟声瞬间就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陷入突发性的集体祈祷,她就再也忍不住了。“那只是压力减轻发出的声音。”她说得很响亮,也没有针对哪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