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3/11页)
这条小路陡峭下行,在围了篱笆的麦田、黑莓地、牧草地里穿插而过,森林再次出现,牧场的绿草地里有一片片白色小花。每走一点距离,你就会经过一只体型巨大、无人陪伴的猪,呆呆地站在路边的沟渠里。猪会抬头看看你,一脸的无动于衷。
二十分钟过后,小路拐弯,你转过这一弯就该等待从对面森林里射出的强烈光束,那里的松树密集高耸、静默无声;那道光是圣丹尼罗修道院仅存的玻璃窗反射出来的太阳光,那是修道院矗立原址的唯一证据,人们相信那是个神迹,因为,只要太阳升起来,无论晨昏午后什么钟点,你都可以在那个位置看到那道反光。
之后不久,房屋便会接二连三地出现:先见到铁皮屋顶的农舍,阁楼窗户敞开着,正对小路。没人住在那里,一株黑葡萄藤从花园里蔓延出来,吞没果园的上半部。接着,到了拐角,冷不丁出现的第二栋房子会让你吓一跳。那儿,会有一个白发老人坐在门廊里,一看到你的车就会起身,令人惊讶地快步进屋;你肯定明白,他已经坐听了五分钟,听到你的车轮碾过石子路,并希望你看到他用力地关上门。他的名字是马尔科·帕罗维奇─以后你会和他打交道的。
驶过几条潺潺细流,你就到了村子的中心,十栋、顶多十二栋灰红相间的房屋聚拢在圣丹尼罗的独臂黄铜雕塑和村井周围。村民们都在小酒馆里,坐在露天门廊的长凳上;每个人都看到你了,但谁也不会看你一眼。
外公小时候住在一栋石材造的小屋里,几乎被茂盛的常春藤和亮丽的紫花所覆盖。那栋屋已经不在了─它空立了二十年,然后,村民们一砖一瓦地将它掰走,拿去修补自家的畜舍、阁楼屋顶的洞,或是加固自家大门。
外公的母亲在分娩时死去,他的父亲也很早亡故,外公对他几乎没有印象。外公跟着自己的祖母过活,她是村里的接生婆,养大了六个孩子,其中三个孩子都是村里的亲朋好友留下的。村里人都很爱戴她,称她为薇拉奶奶。如今只剩下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的薇拉奶奶是个严峻的中年女人,身后显然是石屋的一角,身前是硕果累累的果园,园子在缓坡上,一直延伸到画面外。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那是一双劳动者的手;看她的表情,好像摄影师欠了她钱。
在那个年代,一栋屋里只有三间房。外公睡在木栏儿童床的干草床垫上,挨着壁炉。干净的厨房里有铁壶和煎锅,房梁上吊着一串串大蒜,整洁的食品柜里摆放着许多罐子,储藏着腌菜、阿维尔[1]、洋葱和野玫瑰酱、家制核桃拉奇加。冬季里,薇拉奶奶点起一炉火,从早到晚都不让火灭;夏季里,一对白鹳在烟囱顶熏黑的石块上筑巢安家,一折腾就是几个钟头。从花园里望出去,小村上方的绿山清影尽收眼底,一条明亮宽阔的山溪流过这片山谷,河面只在蜿蜒处收细,依傍着红尖顶教堂。石屋旁有一条土路,通向河边的椴树林和杏园。薇拉奶奶在花园里种了土豆、生菜、胡萝卜和一小丛玫瑰,尤其对玫瑰精心呵护。
他们说,在中世纪,这个小镇围绕着圣丹尼罗修道院而兴起。设计修道院的建筑师纵有高超的绘图技巧和艺术设计手法,却不曾料想修士们的隐世生活将被攻占东山、杀入河谷的军队屡次打乱。其结果便是,修道院的土地被越来越多的农夫家庭、牲口群和山民渐渐蚕食。那些山民忍得了和野熊、雪季、先祖和巫婆巴巴洛嘉[2]的拉锯战,却难挡土耳其部落的攻击,他们继而发现,与其躲在东山坡上的这个隔世之所,不如就近而居,一看到土耳其人来就能躲进修道院的围墙。最终,驻居此地的二十多户人家创建了一套自己的经济模式,各行各业都有,手艺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离群索居的态度也世世代代留传下来,修道院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坍塌了,但他们依然齐心协力地保护这个村落不受外人干扰,甚至容不下一个翻山越岭嫁到这里的新娘子,只有偶尔一次的游贩夏季集市算是例外。
薇拉奶奶家一直都是牧羊人,她独自一人,为了这个行当倾注了一辈子心血,也自然而然地指引了外公的前程。他从小和羊群一起长大,听着咩咩叫、哼哼声,闻着浓重的膻味,看着泪涟涟的羊眼睛、羊在春季剪过羊毛后昏昏欲睡的呆样子。同样,羊的死亡也伴随着他的成长,他目睹过它们在春季被宰杀、出售。薇拉奶奶操刀时,手起刀落决不含糊,不管是做饭,还是给我外公打毛衣,她干每一样事情都是如此利落。生活的自然韵律深深烙印在薇拉奶奶的天性里,她希望外公也能继承这笔财富:天有四时,人有生死,流转不息,无需多余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