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老虎(第2/11页)

老虎漫无目的,只是依从发自心底的自卫本能,某种含糊的、天生的直觉告诉它要找什么、要往前走。许多个日夜,许多个星期,它所见的只是宽广却干涸的田野、板结了死尸的沼泽地。街边堆积着尸体,还有一些像爆开的豆荚一样悬在树枝上,日渐干枯。老虎守在下面,等它们掉下来再去吃腐肉,吃得它感染了疥癣、磕掉了两颗牙,这才继续跋涉。它循着逆流而上,走过被四月雨水淹没的山麓,当苍白的太阳在河面的蓝雾里越来越黯淡,它就在空无一人的船里睡觉。它绕开人类聚居地,避开小农场,尽管牲口的叫声吸引着它走出蕨草丛,但一望无垠的天空、人类的喧哗都让它害怕,所以它不会久留。

在河流转弯的一个地方,它看到一间废弃的教堂,疯长的常春藤吞噬了半边钟楼,里面挤满了叽叽咕咕拍着翅膀的鸽子。这间教堂帮它挡风遮雨足有几星期,但没有食物,教堂墓地里的所有尸骸都已腐朽,没什么可吃的,只有几窝水鸟蛋,偶尔有几条冲上岸的鲶鱼,最后它不得不走。进入早秋时,它已在沼泽地里过了四个月,啃噬腐烂的浮尸,在溪流边捉捉青蛙和蝾螈。它已变成水蛭的宿主,几十条水蛭聚在他的四肢和侧腹,就像突兀的眼睛。

一天清晨,趁着薄雾,它发现了一只野猪。棕色的肥猪聚精会神地吃着橡果。这只老虎有生以来第一次捕猎,极其笨拙,完全失算。它仰起头,发出雾笛般的吼叫,而那只猪头也没回就消失在秋日的灌木丛里,看都没看一眼谁在追捕自己。

老虎的捕猎没有成功,但很了不起,至少是一次创举。它生在吉卜赛马戏团里一只铺了干草的盒子里,平生只吃过丢进城堡虎笼里的肥白肉脊骨。生来头一回,曾让它舒展沉睡的虎爪、把肉骨拖到角落里独自享用的冲动变味了,也不只是挫败感。生存需要迫使它慢慢摆脱娇生惯养的愚钝。是需要,强化着它的天性,磨锐了它的懒散做派,灵活了猫科动物的身手;被长久遗忘在骨子里的西伯利亚本能敦促它向北,向寒冷的北方去。

外公从小在戈林纳长大,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子。外公从没带我去过那里,很少谈及,也从未表现出怀念或好奇,或是重返故乡的渴望。关于戈林纳,母亲说不出什么;外婆从来没去过。当我终于找到戈林纳时,布莱加维纳的接种早已结束,外公的葬礼也过去多时,我独自一人,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要去戈林纳,你必须天一亮就离开本城,向北而行,沿着高速公路,穿过满是企业老板建造的夏日小屋的近郊区。那些不带院子的高砖房好像永远也造不完,越过大门,能看到门窗框架里黑洞洞的;细腿儿的野猫从堆满尘土的独轮小推车里伸出大半身子。各处都显示着这个国家正在自愈的过程中:新刷好的商店海报、五金店的绿色宣传单页钉在树干上、卫浴产品的招贴广告、木匠工坊的横幅宣传画、家具仓库和电工服务所的广告。某个采石场里,悬崖从正面被开凿,无人驾驶的推土机等待新一天的开工;一张巨大的海报上印着烤全羊的彩照,羊肉在热气中滋滋冒油,为全世界最好的烧烤店吆喝。

相比我和佐拉开车去布莱加维纳的那一程,这一路完全不同,尽管路上也有葡萄园,向着东方闪耀着晶莹的绿黄光芒。这一路上,老人们赶着新剪过毛的羊群,从你的车前横穿马路,他们慢吞吞的,会停下脚步招呼一只肥羊过去,或是脱下鞋子倒出小石头,说不定他们的脚丫子已经痛了好几个钟头了。你在赶路,但他们或它们丝毫不感兴趣;在他们眼里,如果你着急赶路,说明你已经搞砸了这次旅行。

高速公路越来越窄,变成单行道,并开始爬坡─起初坡度很小,周围是一片森林围绕的牧场地,当你开始盘山,说不定转一个弯就会看到明爽的绿野豁然铺开。下山的车辆朝你面对面地开来,看起来小小的,车里满登登坐着一家人,慢慢挤入你的车道。你的收音机里已能收到国境另一边的新闻广播,但信号很弱,声音时不时被干扰。

看不到阳光了,突然间,你行驶在一片低沉的云下,阴云铺展,横跨你眼前的长路,笼罩高高在上的松林、山岩和山下广阔的牧草地,破烂的旧宅、失门的旅店、遥远的无名小溪零星散布。你意识到自己已在几英里内没有看到别的车了。你有一张地图,但没多大用。你路过的教堂灰蒙蒙、静悄悄的,停车场是空的。到了加油站,没人问你要去哪里,他们已好几周没有得到汽油补给了。

空荡荡的公路无尽延伸,只有一块路标会告诉你,你的方向正确无疑。那块木头标志牌很容易被忽略,上面用白粉笔潦草写上了“圣丹尼罗”四个字,还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着通往山谷下面的石子路。这块标牌不会告诉你的是:一旦你转进那条小路,你将不可避免地耗上一整个晚上;你的车可能没法轻易掉头;你将蜷缩一团、背靠车门熬过八小时,手电筒一点儿用没有,因为在车里没必要用,下车才有用,但你决不会下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