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海岸(第7/9页)
“它喜欢背诗,”纳达说,我们这才反应过来,鹦鹉念了一句英雄史诗的开场白,“我一直想教它说些日常用语,像是‘早上好’、‘我喜欢面包和黄油’什么的,可就是教不会。”
她带我们上楼。佐拉和我同屋,一人一张小床,都铺着佩斯利涡纹花呢图案的被子。屋子里有一张擦得亮亮的木制梳妆台,但几只抽屉坏了不能用;小小的卫生间里有老式浴盆,冲马桶要拉绳链,但也不一定冲得下去,要看时辰对不对。更多的速写画,除了一张画的是狗在楼下沙发里瞌睡,其余的狗都在无花果树下。窗外,能看到整个后院,再往后能看到橘子树和柠檬树在风中轻摇,其上方是山脚下的一块缓坡,种着一排又一排低矮的葡萄藤,被风吹起如涟漪翻动。一些男人在藤蔓地中掘地;隔着这么远,我们也能听到铲子发出的声响,还有他们互相喊叫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葡萄园,”纳达说,“别理他们。”她说的是那些正在挖地的男人,还关上了一扇百叶窗。
等我们把车里的冷藏箱和盒子都搬进屋,摞在我们房间的墙角,晚餐也准备好了。纳达煎了几条沙丁鱼、两条鲈鱼,还烤了一些和男人手掌一般大的鱼。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只能接受这种热情款待,在厨房里的方形餐桌旁落座,巴尔巴·伊万给我们倒了两大杯自家酿的红酒,那只鹦鹉还被罩在洗碗布下,兀自念念有词,冷不丁喊一嗓子:“哦!听到雷鸣了吗?是大地在震颤吗?”通常,它会自问自答:“不!不是雷鸣!也不是大地在震颤!”
纳达为我们准备了黑面包、碎青椒、煮土豆配莙荙菜和大蒜。她花了一番心思,把每一份食物精心摆设在蓝色瓷盘里,盘子缺了口,但十分漂亮,很可能在地下室里藏了许多年,逃过了劫匪,再被翻出来彻彻底底擦拭干净。清凉的夜风从海上吹来,穿过小阳台飘进屋里,抹过盐巴的沙丁鱼在桌上堆得高高的,两条煎得焦黄的鲈鱼浸在橄榄油里。“我们自己种的橄榄树压榨的油。”巴尔巴·伊万说着,拔下瓶盖,让我闻闻味道。我想象得出来,那天早些时候,他肯定坐在小船里、漂在海湾急流里,用骨节粗大、晒成褐色的双手拉住细薄的渔网,把那条鱼挑拣了出来。
巴尔巴·伊万和纳达没有问我们路上可好,也没有问工作或家庭情况。为了避免任何可能引起政治或宗教分歧的话题,我们转而谈论收成。这年春天很糟:大雨如注,沟渠泛滥,洪水冲走了海岸周边的田土,毁了莴苣地和洋葱地。西红柿晚熟,随便哪里都找不到菠菜;我还记得外公有一天从菜市场带回了一些蒲公英叶,有个农夫把它装成菠菜来卖;外婆要做菠菜派,已经给纸一样薄的面团抹好了黄油,就等菠菜了,她从购物袋里扯出外公买回来的那些粗糙的叶子,大叫起来:“这是什么玩意儿?”过去的几小时里,这是我第一次想起外公,突如其来的记忆把我逼到沉默里去。我坐在那里听他们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巴尔巴·伊万正在强调今年夏天的收成好得出乎意料,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橘子和柠檬都结了好多果子,哪儿哪儿都有草莓,熟透的无花果个头很大。佐拉应声说道,我们那边也一样,其实我从没见她吃过无花果。
我俩几乎把各自盘中的鱼肉全刮干净了,莽撞地灌下杯中的红酒,还想帮鹦鹉记起后面的诗句,结果,它的记忆力显然比我俩都好。就在这时,那个孩子出现了。她是那么娇小,要是她没有突然咳嗽起来─深沉的、带着黏稠痰液的一声响亮的咳嗽,我猜想谁都不会注意到她站在小阳台里,突然间,我们都发现了她,小小的身形,圆滚滚的肚子,左右两脚的鞋子不是一对儿,顶着一头微褐色的小鬈发,就那样站在过道里。
那孩子顶多五六岁,一手扳着门框,另一只手塞在黄色夏裙的衣袋里。她有点脏,眼神有点疲惫,她的出现打断了餐桌上的谈话,所以,当她又咳起来时,我们都看着她。接着,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塞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好,”我说,“你是谁呀?”
“天知道,”纳达说着,起身清理餐盘,“她是他们家的小孩─葡萄园里的那些人。”起先我还没懂,现在明白了,他们也住在这里。纳达弯下腰凑近小女孩,提高嗓门问道:“你妈妈在哪儿?”小女孩一言不发。纳达又说:“进来吃块饼干吧。”
巴尔巴·伊万靠在椅背上,转身去够身后的碗橱,拿到了甜椒饼干罐,启开盖子,递给小姑娘。她一动不动。纳达从洗碗池边走回来,还想塞给她一杯柠檬水,小女孩却不肯走进屋来;一条褪色的丝带绑着一只紫色小袋子挂在她脖子上,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扯着它从左肩头荡到右肩头,有时还会撞到自己的下巴;黄绿色的鼻涕流出来,她就用力吸回去。我们听得到外面那些人从葡萄园里回来了,嘶哑的嗓音,铲子和铁锹搁在地上的铿锵声,院子里的脚步声。他们忙乎起来是为了在屋外吃晚饭,把桌子支在大大的橄榄树下。“我们最好把这里收拾一下。”纳达边说边收起盘碟。佐拉想起身帮忙,却被纳达摁回了座椅。外面的骚动引起了毕斯的兴趣,毕斯就是那条狗,它甩着耳朵、滑稽地跑了几步,稍有好奇地闻了闻门廊上的小女孩,又被花园里的什么事情吸引着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