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肉桂奇特的手语、音乐的奉献(第3/4页)
但肉桂如此举止不给人以神经质印象,看上去自然而"正确"。这个世界——至少这里存在的一个小世界——的样态早已鲜明地烙在他脑袋里,对他而言,保持它不变大概如同呼吸一样理所当然。或者只是肉桂在产生想使一切各就原位的强烈内在冲动时而一伸手所为亦未可知。
肉桂将做好的饭菜收入器皿放进冰箱,指示我中午应吃什么什么。我道声谢谢。之后他对镜重新打好领带,检查衬衣,穿起上装。继而嘴角浮出微笑,动下嘴唇向我说〈再见〉,迅速转身环视一圈走出房门。他钻进梅塞迪斯·奔驰,把西方古典音乐盒式磁带塞进车内收放机,用遥控器打开大门,逆向划着和来时同样的弧形离去。车一出门,门即关上。我同样手拿咖啡杯,从隐形玻璃的缝隙打量这番光景。鸟们已不似刚才那般聒噪,低云四分五裂随风流去。但低云之上还有厚厚的别的云层。
我坐在厨房椅上,咖啡杯置于桌面,四下打量肉桂动手收拾齐整的房间。严然偌大的立体静物画。唯独座钟静静刻计时间。时针指在10:20。我眼望肉桂刚才坐过的椅子,再次自问没把昨晚牛河来访的事告诉他们是否合适。这样做果真是明智选择吗?不至于损害我与肉桂之间或者同肉豆蔻之间业已存在的信赖感吗?
我很想静观一下事态的发展,想知道我正在做的何以使得绵谷升那般坐立不安,想看一看我踩上了他怎样的秃尾巴以及他将对此采取怎样的具体对抗措施。这样,我或许可以多多少少接近绵谷升保有的秘密,而在结果上使我朝久美子在的场所迈近一步。
肉桂向右移动2厘米(即放回原来位置)的座钟快指在11点时,我走到院子准备下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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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小肉桂讲了潜水艇和动物园的故事,讲了1945年8月我在运输船甲板上见到的一切,讲了在美国潜水艇转过大炮准备击沉我们船的时间里,日本兵枪杀他父亲动物园动物们的经过。长期以来这话我对谁也没讲一个人闷在心里,独自在幻影与真实之间幽暗的迷途中无声地彷徨。但肉挂出生时我这样想道:我能讲给的对象只这孩子一人。从肉桂还不能理解语言时我就开始给他讲了不知多少遍。当我向肉桂低声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其情其景每每如刚刚启封一般在我眼前历历复苏过来。
"多少听懂话语之后,肉桂反复让我重述那段往事。我重复了一二百次,甚至500次之多。但并非一成不变的周而复始。每次讲时,肉桂都想知道故事里的其他小动物,想知道其中树上的其他枝条。所以我按照他的发问攀援枝条,讲那里的故事。故事于是迅速膨胀起来。
"那大约类似以我们两人的手构筑的一种神话体系,明白?我们每天每日都讲得如醉如痴。讲动物园里的动物名称,讲它们毛皮的光泽和眼神,讲那里漂荡的种种不同的臊臭,讲士兵每一个人的姓名和长相,讲他们的身世,讲步枪和弹药的重量,讲他们感觉到的恐惧与干渴,讲天空飘浮的云朵……每次对肉桂讲述,我眼睛都能见到林林总总的形状和色彩,都能将我见到的当即诉诸语言传达给肉桂。我可以恰如其分地找出恰到好处的字眼。这里边不存在极限。细节无穷无尽,故事越讲越深越讲越多。"
她想起当时似地漾出微笑。我还是第一次目睹肉豆蔻如此水到渠成的微笑。
"但一天一切突然结束了。"她说,"自他不再开口的那个2月间的一天早上,肉桂便不再和我共同拥有那个故事。"
肉豆蔻点燃支烟,停顿一下。"现在我也明白了:他的语言被那个故事世界的迷路所彻底吞噬了,那个故事里出来的东西把他的舌头劫走了。几年后,它杀死了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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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清早就略有加强,浓重的灰云被一刻不停地径直吹向东去。风在叶片脱尽的庭树枝头时而发出不成节奏的短促的呻吟。我站在井旁望了一会如此的天空,猜想久美子大概也在某处望着的同一云絮。并无什么根据,只是攀然心有所觉。
我顺梯爬下井底,拉绳合上井盖。而后做了两三次深呼吸,摸起棒球根紧紧握住,在黑暗中悄然弓身坐下。完全的黑暗。是的,不管怎么说这是最为重要的。别无杂质的黑暗握有一把钥匙。这颇有点像电视剧:"记住了么,完全的黑暗乃是关键。所以说太太,您要准备好尽可能浓重的完全的黑暗!"其次使是尽可能结实的棒球相,我想。随即我在黑暗中绽出一丝笑。
我可以觉出痣在脸颊上微微开始发热。我正朝事物的核心一步步接近,痣这样告诉我。我闭起眼睛。肉桂早上做事时反复听的音乐旋律附在我的耳鼓。巴赫《音乐的奉献》。它如同人们的喧哗留在天井高旷的大厅一样萦绕于我的脑际。但不久,沉默从天而降,就像产卵的昆虫潜入我大脑皮层的皱隙,一个个接踵而至。我睁开眼睛,再次闭上。黑暗混饨一团,我开始一点点从自己这一容器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