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19页)
肌肉,比方说手臂的肌肉,在举、打、拉、推时拥有使运动变得最为有效的理想形态,但人的形体美却远远超过了这种运动机能,蕴含着与此不同的独立的美学价值和伦理价值。否则,希腊雕塑的理念便不可能诞生吧。为了获得这种独立的价值,需要进行的不是投掷、打击为目的的训练,而是摒弃了任何实用价值的训练,即肌肉必须只以肌肉本身为目的来进行锻炼。
当然,希腊人健美的肉体是阳光、海风、军训和蜂蜜的产物。但如今这种自然已经死亡。为了达到希腊人的肉体所拥有的诗化的、形而上的意义,只能依靠相反的方法,即为肌肉而锻炼肌肉的人工方法。
“可以联想一下人的脸,”武井指着自己颧骨突出、眼睛细小、不太漂亮的脸说道。即使在野蛮人那里,关于脸,也只是关注其形态的美,而并不设计其功能性的一面。鼻腔有利于通风,嘴巴有利于进食,眼睛能看,耳朵能听,这些功能固然重要,但在我们看来,却是次要的。我们只是依据眼鼻口等排列方式的微妙差异,来判定其相貌的美丑,决定其精神价值的深浅。武井扬言,对肌肉也作如是观的时代已经翩然来临。
当然,脸部具备的这种精神表象,在于眼耳口鼻等的机能是纯粹被动的,脸部的能动作用只是由名叫“表情”的这种情感的表白来加以承担的。人类在悠久的社会生活历史中间已经掌握了从脸上的表情来读取意志和感情的生活习惯。与此相反,身体各部分的肌肉却担负着动态的积极作用,提供向外界发起行动的线索,以致于人们习惯于只从与情感表白无缘的运动机能这一点上来把握它们。
但是,决非仅仅如此!肌肉决非仅仅如此的东西!(武井再一次在紧绷绷的衬衫下鼓胀起胸肌给收看。)想想吧。情感和心理有多大的价值呢?为什么惟有情感和心理才是微妙的?其实,人体中最微妙的莫过于肌肉!情感和心理不外乎是在肌肉上一划而过的火焰般的东西,抑或说是肌肉的某种流露或肌肉的一种紧张状态,而并不是具备什么更大价值的东西。愤怒、眼泪、爱情、欢笑,不可能比肌肉富于更多微妙的含义。肌肉呈现出鼓胀、松弛、快乐、欢笑、微妙的肤色、早晚细微的光泽差异所表现的疲劳程度、汁水的晶莹透亮等等诸多形态,它宛若山岩一般由严酷的矿物质的浓黑变幻成高山植物的紫色,犹如根据一天光线的推移而时刻变化不止的山丘一样展示出种种变化。
看看可怜的肌肉的悲哀吧。它比情感的悲哀更壮烈。再看看挣扎着的肌肉的叹息吧。它比心灵的叹息更真切。啊,情感并不重要,心理并不重要。肉眼看不见的思想也不重要!
思想必须如肌肉般明白晓畅。思想被埋没在内心的黑暗中形态模糊。用肌肉来代替思想无疑要有效得多,因为肌肉严格地从属于个人,同时又比感情更具有普遍性。它与语言酷似,却比语言更明晰。在这一点上它是比语言更优秀的“思想的媒体”。
武井滔滔不绝地说到这儿,然后倏地站起身,催促收道:
“喂,走吧,由我来指点你。”
两个人穿过被大楼的阴影遮蔽了一半的车道,进入了让煤烟熏得黢黑的阴沉沉的体育馆。显然举重部的房间受到了冷遇。这是一间布满灰尘的、牢狱般阴暗的钢筋混凝土房间。从关不严实的拉门外面传来一阵轻轻的呻吟、急促的呼吸声和叹息声,还有近于嗟叹的声音。一打开拉门,便有一种令人联想到如同被囚禁的野兽般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汗水与锈铁的混和气味。收此刻所看见的无异于一个刑讯室。
在古代的采石场、年轻奴隶们的劳役所……在笼罩着传奇色彩这一点上,这个房间与其他体育运动的俱乐部大相径庭。年轻的人们蜷曲着剽悍的后背,因背负的重量而咬紧牙关,双腿的肌肉直打哆嗦。死一般岑寂,既没有呼喊声,也没有吆喝声,只有苦恼、紧张、汗流浃背、充满淤血的年轻肉体。
举重练习今天已经结束了。在这里的全都是武井宗派的晚辈们。有人把脚绑在倾斜的木板顶上,倒立着身体,用手臂上下挥舞着左右两边套着沉重铁盘的木棒;有人横卧在马扎上,往胸口上举起同等重量的铁器;有人将沉重的铁器扛在肩上,忽而站立忽而坐下;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双臂的鼓胀,一边把带有双层铁盘的哑铃轮番举到齐肩膀高后又一古脑儿放下;有人俯身叉开双腿,将左右装有沉重铁盘的东西放至与地面齐平的位置上,然后又憋足力气举到触胸的地方。收不禁觉得这一切都属于阴森凄惨而又滑稽可笑的奇怪姿势。瞧,他们正默默地承受着各自被课以的种种刑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