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8/10页)

在客厅里等候着的清一郎一看见镜子的身影,立刻有些不满地说道:

“怎么,大家都已回去了?”

“跟光子和民子在银座就分手了,三个男人到家里来后,峻吉和夏雄也早早地回去了。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收,不过三四十分钟前他也回去了。而我呢,正打算去睡了呐。”

镜子没有加上“如果先来个电话就好了”这句话,因为决不事先挂电话便突然登门造访,是清一郎的一贯作风。镜子也没有说“呀,你可真有点醉了呐”,因为深夜造访的清一郎大多喝了不少应酬之酒而醉意酣浓。更何况清一郎是来这儿的男人中最老的一个朋友,是她10岁起就一直交往的弟弟辈分的人物。

“旅行怎么样?”清一郎问道。

这一发问过份露骨地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镜子甚至想不予回答,但最后还是说道:

“哎,还算差强人意吧。”

在这个家中,清一郎所流露出的表情里分明混杂着极度的不满和极度的不关心,与那些从公司回家途中踅进酒馆里的工薪族的表情颇为相似,但清一郎坚实的下颚和锐利的目光,以及那张意志坚定的脸庞却又背叛了那种表情。他用这张脸,或者说是在这张脸的护卫下,虔诚地相信着世界的崩溃。

镜子劝酒以后,就如同跟高尔夫球爱好者聊起高尔夫球的话题一样,为了清一郎她开始转入世界崩溃的话题:

“……不过,如今这阵子,那种话无论对谁讲,都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听了。如果是在战争中正遭受大空袭那阵子,或许大家谁都会相信阿清所说的吧。或者说如果是在战争结束了,共产党人又在鼓吹什么明天就会爆发革命等等的那些时候,倒也有人相信阿清的吧。即使是在三四年前朝鲜战争爆发的当儿,或许大家也会相信的……可如今怎么样呢?一切都复归以前,人们都生活得一副满足自得的样子。即使对他们说世界就此完结了,又有谁相信呢?因为我们并不是全都一个不漏地乘坐在福龙号这艘船上的呀。”

“我的话可与原子弹爆炸毫无关系。”清一郎说道。

然后,他用因为醉意而提高了的朗诵般的调子向镜子诠释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如今看不见任何与破灭有关的征兆,这正是世界崩溃的确凿无疑的前兆。动乱依靠理性的协商来加以解决了,所有的人都相信和平和理性的胜利,权威再度恢复,在斗争之前先被此谅解的风潮也应运而生……家家户户都饲养起奢华的爱犬,而储蓄则取代了危险的投机,几十年后退休金的多寡成了青年人的话题……一切都洋溢着和美的春光,樱花正处处灿烂盛开……所有的这一切无一不是世界崩溃的前兆。

——通常清一郎是一个不和女人一起争论问题的男人。而和男人在一起,他又竭力避免争论。

但和镜子在一起,清一郎觉得镜子便是自己的同类。这是一个抛开所有的义务、委身于无为,为了深夜10点的来客而精心化妆却又绝不卖身的女人。

“那项链与西服一点也不协调。”他透过盛满洋酒的酒杯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吗?”

镜子马上起身去换项链,因为她最信任这位总角之交的见解。

“这阵子一疲倦,她的眼角就会出现很细微的皱纹呐。”清一郎忖度道,“镜子比我年长3岁,算来也该30岁了吧。我和镜子也不得不与世上的人们一样一天天衰老下去,这分明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俩从不曾企图生活在现实之中。”

镜子换完项链又踅了回来。事实上也的确比刚才的那一副更适合于她今晚的装束。这一小小的变化——仅仅是从镜子白皙的喉咙到胸脯的肌肤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所发生的细微变化,便使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不协调感,而增加了和谐感。或许是醉意夸大了清一郎的感触吧,总之他说道:“这下挺协调的。”镜子觉到很满足。两个人相视而笑了,彼此都感到了相互间的默契。这种多少有些戏剧性的愉悦侵润着他们俩的心田。

在这个家中,当镜子的父亲亡故、丈夫被逐以后,清一郎才得以自由地呼吸其间的空气。清一郎过世的父亲一生都是镜子父亲忠实的随从秘书,每逢星期天和节假日,常常携带家眷前来请安。多亏了颇为“民主的”镜子父亲,幼小的清一郎才得以充当镜子玩耍的伙伴,得以无所顾忌地开口说话,而且,回家时还肯定能得到一大包点心。但随着镜子长大成人,清一郎不再能自由出入了,而他的父亲也不再带他前去拜访了。在镜子成婚以后,她父亲尚健在人世的那段时间里,学生时代的清一郎又恢复了一年数次登门拜望的习惯,并受到了家长和年轻夫妇的热情宽待……但如今每当来到这个家中,清一郎的一举一动俨然就像是这儿的家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