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12/22页)

对这些情况了解越多,就越能真正体会到佐助的辛苦。而且给予他的物质报酬极其微薄,所谓的薪水,不过是时而给他的一点津贴,有时穷到连买烟的钱都没有,衣服也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东家赏赐的那么几件。他虽然也代师傅授课,但是春琴不承认他的特殊地位,命令弟子、女佣们直接叫他“佐助”。陪同春琴出外授课时,他一直在门口等候。有一次,佐助牙疼,右脸颊肿得很厉害,入夜后疼痛难忍,但他硬是强忍着,不流露出来,只是时常悄悄去漱口,在伺候师傅的时候注意不对着她吐出气息。不大一会儿,春琴躺进被窝里,叫佐助给她揉肩揉腰。佐助遵命,给她按摩了一会儿,春琴说:“好了,现在给暖和一下脚。”佐助诚惶恭敬地横卧在她的脚边,解开自己的衣襟,把她的脚掌放在自己的胸脯上。他的胸部感觉冰冷,但脸由于被窝的热气蒸得火烧火燎,牙疼越发厉害。他实在无法忍受,就将春琴的双脚从胸部移到自己肿胀的脸颊上,这才勉强忍受住疼痛。但是,春琴立刻很不高兴地在他的脸颊上踹了一脚。佐助不由自主“啊”的一声蹦了起来。春琴说道:“用不着你给我暖脚了!我叫你用胸部暖脚,没有叫你用脸颊暖脚。脚掌不长眼睛,这无论明眼人和盲人都一个样。你为什么欺骗我?你好像牙疼,我从你白天的样子就觉察出来了,而且右脸颊和左脸颊的温度不一样,肿的程度也不一样,我的脚掌也能感觉出来。既然这么痛苦,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不就行了吗?我也不是不懂得体恤下人的道理。然而你装出一副对主人忠心耿耿的样子,却竟敢用主人的身体来冰镇你的牙齿,真是胆大妄为!你的心地可恨之极!”

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大抵如此,尤其是佐助对年轻的女弟子表现出亲热的态度或者给她们教课,她更是满心不高兴。偶有这样怀疑的时候,她并没有露骨地表现出嫉妒的心态,而是更加恶毒地刁难佐助。这种时候,佐助最受痛苦的折磨。

十六

一个单身的女盲人,再奢侈,也有一定的限度。即使随心所欲地过着锦衣美食的生活,也不会太离谱。然而,春琴家里是一个主人有五六个仆人伺候,每个月的开销绝非小数。

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花销和人手呢?最大的原因就是喜欢养鸟。春琴尤其喜欢黄莺。今天一只声音悦耳的黄莺也要价值万元,虽说是从前的事,但情形大致一样。当然,对黄莺鸣啼声音的辨别以及玩赏方法等,今昔似乎略有不同。以今天的辨别法为例,将叫声“可阔……可阔……”的称为“越谷莺声”,将叫声“嗬——嘁——贝卡昆”的称为“高音莺声”,除了能啼叫“嗬——嗬——可阔”这样的本音外,还能发出上述两种声音的黄莺才真正身价百倍。树林子里的黄莺不鸣啼,偶尔叫一声,也不是发出“嗬——嘁——贝卡昆”的声音,只会叫“嗬——嘁——贝锵”,粗俗难听。要是想让黄莺的鸣啼发出“贝卡昆”的“昆”这样带着美妙金属音余韵的声音,就必须以人为的手段对它进行训练。在自然界的野莺还是尚未长出尾巴的雏莺时将其捉来,让它跟随已经会这样叫的黄莺师傅学习。如果雏莺长出了尾巴,就表明它已经习惯了野黄莺父母粗俗的声音,无法训练矫正了。当师傅的黄莺原本也是通过这种人为的方法训练出来的,著名的就会有“凤凰”“千代友”之类的各种名号。因此,如果谁家有什么样的名鸟,同样饲养黄莺的人家为了训练自己的黄莺,会不顾路途遥远,找到这户人家,恳求允许学习它的鸣叫方法。这种黄莺学啼,称为“跟声”。一般是大清早出发,连续学习几天。当师傅的黄莺有时也会到一定的地方,那些弟子黄莺集中在它的周围,犹如音乐教室学唱歌那样壮观。当然,每只黄莺的素质不同,根据其优劣,声音也有美丑之别,同样是“越谷莺声”“高音莺声”,其声音之抑扬顿挫、余韵之长短等也是千差万别。所以要得到一只上等黄莺,绝非易事。能有一只好黄莺,可以赚取学费,故而价格昂贵也是理所当然。

春琴家里饲养的最优秀的黄莺名叫“天鼓”。她喜欢朝夕闻其鸣啼。天鼓之啼声实在妙不可言。其高音的“昆”清越澄澈,富有余韵,犹如极尽人工绝妙之乐器,听不出是鸟的鸣叫。而且声音悠长,既富有张力,又音色圆润。因此,饲养天鼓也就极其精心细致,像调制食饵都要慎之又慎。平时制作黄莺的食饵,是将大豆和糙米炒后磨成粉,再加上米糠调成粉末状,另外将鲫鱼干或者丁斑鱼干磨成粉,称为“鲫鱼粉”,使用的时候,将这两样粉末各取同样比例,混合起来,加入萝卜叶汁调制而成。这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另外,为了使黄莺声音更加悦耳,还要捉来在一种叫薁的野葡萄茎上结巢的昆虫,每天喂给黄莺一两只。如此麻烦费劲的黄莺,春琴家饲养有五六只,平时总得需要一两个人专门伺候。而且,黄莺在人前是不肯啼叫的,所以须将其放进一种叫“饲桶”的桐木小箱里。这种桐木箱安装有纸拉门,关得很严实,微光从纸外面透进去。纸拉门的框子使用紫檀木或者黑檀木制作,还施以精雕细刻,或镶嵌着白蝶贝壳,描绘着泥金画,情趣盎然,巧夺天工,有的成为古董,今天价值一二百日元,甚至五百日元也不足为奇。天鼓的饲桶上镶嵌着从中国进口的珍品,紫檀做就的骨架,下半部分安装有琅玕翡翠板,板上雕刻有精美的山水楼阁,实在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