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抄(第10/22页)

在春琴十七岁那一年的五月,佐助留在大阪,由两个女佣陪同她去有马温泉,住到十月。接着,春琴生下一个男孩子,真是可喜可贺。大家都说这婴儿的脸蛋与佐助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是这谜底终于逐渐解开。但是,春琴不仅对结婚的劝说依然毫不理睬,甚至否认佐助是孩子的父亲。父母亲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命二人当面对质。春琴声色俱厉地说道:“佐助,你是不是说了一些令别人起疑心的话?你简直太难为我了!没有的事,就是没有!你要明确表态!”佐助被春琴这么一逼,更是胆颤心惊,畏缩惧怕,答道:“我对主人怎敢胡言乱语!我自幼深受主人的大恩,岂能萌生那种不自量力的邪念。这对我简直是不白之冤,完全出乎意外。”这一次他和春琴口径一致,彻头彻尾予以否认。父母亲觉得越发扑朔迷离,便说道:“可是,你不觉得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很可爱吗?你既然这么倔强,我家不能养育一个无父之子。如果你不愿意结婚,尽管这么做孩子很可怜,也只好把这婴儿送到别的地方去。”父亲试图以母子之情逼其就范,但春琴满不在乎地答道:“请你把孩子送走吧。我打算独身一生,孩子对我来说还是个累赘呢。”

十三

这样,春琴所生的婴儿就让人抱走了。这孩子生于弘化二年,谅必现在已不在世上,而且当时也不知道被抱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大概都是父母亲一手处理的。春琴就这么固执到底,最后怀孕生子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不再提起。而且过一段时间,她又若无其事一样让佐助牵着自己的手前去听课。这个时候,她与佐助的关系似乎已是公开的秘密,可是让他们正式结合,两个当事人都一致坚决拒绝。父母亲了解女儿的脾气,无奈只好默认。如此既不像主仆又不像师姐弟也不像恋人的暧昧关系持续了两三年。在春琴二十岁的时候,趁春松检校去世的机会,她便独立出来,自立门户,挂牌招徒。

春琴搬出父母的家,在淀屋桥附近盖一间屋子。佐助也同时跟了过去。春琴的艺术造诣大概在春松检校生前就得到他的认可,并许她自立门户,检校还把自己名字中的一个字送给她,替她取名为“春琴”。在举行正式的演奏会时,检校经常和她合奏,或者让她演唱高音部分,总是这样经常关怀提携她,所以她在检校死后自立门户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从她的年龄、境遇等方面来看,觉得没有必要如此迫不及待地独立门户。这恐怕是父母亲为她与佐助的关系着想吧。他们的事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可老是处在这样暧昧的状态,势必对伙计、佣人产生不良的影响,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到外面公开同居。对于父母亲这种轻微的发落,春琴谅必不敢不从。当然,佐助到淀屋桥以后,待遇与以前没有丝毫变化,照样给春琴牵手带路,而且由于检校已经去世,他又重新师事春琴,现在两人在人前毫无顾忌地互相称呼为“师傅”和“佐助”。

春琴非常厌恶自己和佐助会被别人视为一对夫妇的样子,所以严格规定主仆之礼节、师徒之规矩,甚至连说话中极其细微的遣词用语都规定得十分琐碎。佐助偶有违规之处,即使弯腰低头认错道歉,她也决不轻饶,总是没完没了地责备其不懂礼貌。所以新来的门人不知内情,从来没有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产生怀疑。不过,据说鵙屋的佣人们背地里议论道,真想偷听一次,看看春琴和佐助谈情说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春琴为什么如此对待佐助呢?其实大阪人至今在婚姻问题上比东京人更加讲究门第、财产、排场等。本来大阪就是一个商人炫耀自我的地方,其封建风气可想而知。所以像春琴这样出生于旧式家庭的千金小姐,不肯抛弃矜持骄傲的个性,决不会把世世代代为奴仆血统的佐助放在眼里,其藐视的程度恐怕超过人们的想象。而且,盲人的性格乖戾,好胜心异常强烈,绝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弱点,从而受人欺负。倘若如此,也许她认为迎佐助为夫是对自己的莫大侮辱。对其中情节,尚宜认真体察。就是说,她对与低贱的男人发生肉体关系心怀羞耻,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心态的反作用,才对佐助采取冷若冰霜的态度。如此说来,在春琴眼里,佐助只不过是生理上的必需品吧?恐怕她是故意这样的。

十四

《春琴传》云:

春琴素有洁癖,微垢之衣不穿,内衣一日一换,命人洗涤。又坚持朝夕命人打扫房间,极尽严格。每当落座,以指一一轻拂坐垫、榻榻米等,若有纤尘,亦极厌之。曾有一门人患胃病,不知自己口中有臭味,趋于师傅面前练习。春琴照例将三味线铿然一拨,便置之不理,颦蹙不语。门人不知其然,惶恐之至,再三询问缘由。春琴乃曰:“余虽盲人,然鼻子尚灵,速去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