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儿女(第5/7页)
那天,米歇尔同往常一样散步回来,看见曼蒂在牧师公馆前敲打地毯的灰尘,便说她不能累着了。他的身体不甚强壮,却硬是自己把地毯搬进了屋里。曼蒂说:“圣诞节快到了,之前应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米歇尔很高兴,觉得这话是好兆头。他向来觉得这女孩不够虔诚,即使在对着圣母发誓,并坚称自己的孩子——用她的话来说——是耶稣小圣婴时也是如此。她曾经说过,自己的教籍是新教,仅此而已。米歇尔曾经因此心存疑念,也为此羞愧。可这些疑念已经生起,侵蚀着他的爱和信念。
米歇尔从现在开始负担起了全部家务,曼蒂继续负责为他做饭,然后,两人坐在光线暗淡的屋里一起用餐,话也不多。米歇尔晚上工作到很晚,研读《圣经》,听见曼蒂从浴室出来时,他会停下五分钟。他欣喜得无法继续工作。然后,他会去敲曼蒂的门,她叫道:请进,请进。她这时已躺在床上,被子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坐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额头或盖着她肚子的被褥上。
有一次,他问她都做些什么梦。他一直在等待神迹出现。可曼蒂不做梦,她说自己向来睡得很沉,很酣。他于是问她可是真的从没交过男朋友之类的,是否除了来月经,就从没在床单上发现血迹。他觉得这样同她说话很是尴尬,心想,如果她真是新圣母,那我这可算是怎么回事。曼蒂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哭着问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他把手放在被单上,他的眼睛湿润了。他说:“我们被称为神的儿女,我们也真是他的儿女。世人所以不认识我们,是因未曾认识他。”“谁未曾认识他?”曼蒂问。
一次,她拉开被子。她穿着薄薄的睡衣,躺在他的面前。之前,米歇尔的手放在被褥上,现在,他把手抬了起来,悬空在曼蒂的肚子上方。“他在动。”曼蒂说着,用两只手抓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压住。米歇尔的手抬不起来了。那只手久久地放在那儿,沉重得像一桩罪孽。
圣诞节过去了。曼蒂平安夜去了父母家,可第二天就回来了。来教堂的人不多。村里已经有人开始议论米歇尔和曼蒂,好几封信写到了主教那儿,主教那儿也回了好几封信,还打来了一个电话。之后的某个星期天,主教的一名心腹来到村里,同米歇尔吃了饭,谈了话。曼蒂那天在厨房里独自用餐,她很是不安。客人走后,米歇尔却说不用担心,主教很清楚乡间人情险恶,老共产党人还在继续攻击教会,挑起纠纷。
时间一天天过去,胎儿一天天成长,曼蒂的肚子一天天变大,甚至在米歇尔早以为它不可能再大下去的时候也没有停止,好像那肚子不是长在那人身上似的。这时,米歇尔会把手放在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上,感到幸福。
一天下午,米歇尔又准备去散步时,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走出不到半个小时,他发现忘了带《圣经》,于是调头往牧师公馆方向走去。他悄悄地进屋,悄悄地上楼,曼蒂现在也常常在大白天睡觉,他不想吵醒她。可当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却看见曼蒂赤裸裸地站在屋里,站在那面镶在大衣柜门背后的大镜子前观察镜子里的自己。她侧着身子站在镜子前,也就是米歇尔的面前,暴露无遗。曼蒂也已听见他上楼的声音,把身子转向他。两人于是就这么对视着。
“你来我房间做什么?”米歇尔一边说,一边希望曼蒂能用手遮挡一下身子。可她没有这么做,两只手像两片树叶似的垂落在身体两侧,一动不动。她说,她的屋里没有镜子,她想看看自己的肚子大成什么样了。为了能够不用再望着她,米歇尔朝曼蒂走去。于是,他的双手就这样触摸到了她的,就因为他同曼蒂,曼蒂同他在一起,他再也无法思想。米歇尔的手于是就这样搁在那儿,像一只刚刚从伤口里诞生的——兽。
然后,米歇尔睡着了。醒来时,他想,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么。他蜷缩在床上,用手遮住自己深重的罪孽,曼蒂的血是她的见证和他的证据。他诧异为何没有烈火来销化那些有形质的,为何天不崩,地不裂,也没有闪电或其他东西来处死他,惩治他。什么也没有。
即使当米歇尔已经走在通往W村的林阴道上时,天也没有为他而开。他要去田里的那片凸地。他匆匆忙忙,磕磕绊绊地跨过一道道冻得僵硬的犁沟。出门时,曼蒂,那个寄他篱下的曼蒂已经睡了。
他到了凸地,在雪地里坐下。他又累,又伤心,又失落,他站不住了,他要待在这儿,再也不走,让他们,让春天来这儿纵欲的农场主和他的女人为他收尸吧。
天暗了,变冷了,夜幕降临了。米歇尔坐在凸地的雪中,潮气湿透了大衣。他感到寒冷,于是冷静了下来。他心想:我们相爱,不要只在言语和舌头上,而是要在行为上——所以,为了让他们相爱,上帝把曼蒂带到了他的身边,把他带到了曼蒂的身边。她十八九岁,已经不是孩子了。不是说,这将无人知晓吗?不是说,主的日子要像贼来到一样吗?于是,米歇尔想道:我无法知晓。如果上帝之子降孕于她是上帝的意愿,那她接纳了他,就也是上帝的意愿——他难道不也是上帝的作为和造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