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第3/4页)
克莱门斯听得两眼发光,趁克里斯托夫停顿时,说:“我也要去。你们也加入?”克里斯托夫说,那一部分的洞穴没有向导。“那你帮我们通融通融。”克莱门斯答道,他不在乎破点儿费。萨宾娜半带疑问,半带对冒险的渴望,望着克里斯托夫的双眼,克里斯托夫对她说:“你长得瘦小,你最容易过了。”他说,那儿没什么危险,恐惧才是唯一的危险。“恐惧,是唯一的危险。”他重复了一遍。
克莱门斯上洗手间,克里斯托夫看见他下楼时对侍者说了些什么,服务生在他回来之前,便已端来了一瓶红葡萄酒和三只玻璃杯。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克里斯托夫问。
“两年了。”萨宾娜说。“他是个疯子,”她说,“什么都试过,徒手攀岩,峡谷探险,深雪越野。有一次,因为离开了滑行道,他还遇上了雪崩。他整个儿就是个疯子。”
“今晚你睡我们家。”克莱门斯说着又点了一瓶酒,上一瓶几乎被他一个人喝光了。他们讨论使用哪些装备,在哪里进行预备训练,什么时候是探险的最佳时间。萨宾娜喝得很少,仍像先前一样沉默。克里斯托夫仍旧不怎么喜欢克莱门斯,却被他带动了起来。这就像一场游戏,一次较量,这——他忽然恍然大悟——与萨宾娜有关:他们在为这个冷漠、童稚、看似无心倾听的女人进行较量。他觉得自己落入了陷阱,当克莱门斯邀请他在自己家里过夜时,他别无选择。这场游戏必须进行到底。
克里斯托夫能够感觉到酒精的作用,却没有醉。克莱门斯走在前头,跌跌撞撞地爬上公寓楼的楼梯,用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插钥匙的锁孔。克里斯托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跨入公寓的第一刻起就感觉不自在。他的这两位主人看来根本无所谓摆设美观与否,他们只添置了几件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可尽管如此,屋里还是显得相当凌乱,家具互不搭配,摆放的位置也不对,很随意,像是被人搁下后就再也没挪动过。
克莱门斯什么话也没说就消失了。萨宾娜把克里斯托夫领到客房,他看着她铺完床单,很快出去拿了一条手巾回来。“克莱门斯已经睡着了,”她说,“衣服也没脱。”
克里斯托夫去浴室梳洗完毕回来后,发现萨宾娜在客厅,她正在翻阅一本相册。他坐到她身边,她把相册递给他,闪身进了浴室。相册打开的那一页页首写着:马来西亚姆鲁洞。照片拍得不好,在大岩洞里仅用一只闪光灯是达不到什么效果的。有几张照片是克莱门斯,另外几张是一个漂亮的金发女郎做着鬼脸,最后一张是两人的合影。他们穿着脏脏的连身服,笑容疲惫,中间站着一个比他们矮了一截、表情警觉的当地人。相册最后一页夹了一叠尚未黏贴的照片。克里斯托夫开始从头翻阅相册。那是另一次旅行时拍的照片,还是那位金发女郎,她这次穿的是潜水服。
“那是他的前女友。”萨宾娜说。她站在他的面前,换了一条彩色的紧身裤和一件橙色的无袖汗衫。她的骨盆很窄,胸部像男孩一样扁平。她问他想喝什么,啤酒?水,克里斯托夫说。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在他身边坐下。他继续翻看相册,海滩,古老的寺庙,那位金发女子一再出现。萨宾娜说:“他们是在那次雪崩后分的手,克莱门斯很长时间都没走出失恋的痛苦。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把手放在膝盖上,克里斯托夫看着她细得像是患了厌食症的胳膊,上面长满了细细的黑色毛发。她身上有一股——他纳闷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樟脑的味道。她指着一张照片让他看什么东西,他这才发现她的手也瘦骨嶙峋。萨宾娜的年龄应该比他认为的要大,也许比他自己的年龄还大。
她轻声笑了。“他疯了。”她说,“我也疯了,还有你,不是么?我们都是疯子。我们为什么要去那个岩洞?你为什么要去那儿,去那个‘涅槃’?是因为几乎没人去过吗?”
克里斯托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合上相册。
萨宾娜说:“操地球。”她站起来,把手伸向克里斯托夫,“我们这样做,是为了操地球。”
她不停地轻声说没事儿,她说,谁都难免遇上这种事。她的嘴唇离克里斯托夫的耳朵很近,他能感觉到她的嘴唇的运动。他们很努力了一番,可还是不行,克里斯托夫的脑子老是想着她在酒吧里罗列的那份名单,他觉得自己现在不过是她的又一个被征服者,她名单上的另一个名字而已。
“没事儿。”萨宾娜又说了一遍,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屋子里只有她的呼吸声。接着,她又开始在他身上倒腾,一边还咯咯地傻笑,这笑声持续得愈久,就愈发令人毛骨悚然。“别闹了,”他终于说,“我没有欲望。”她即刻住手,安静了下来。他稍稍挪开身子,他已无法忍受她的亲密。可她却跟了上来,用身子贴着他。他最后不得不起身坐在床沿上。屋里很黑,他坐着,凝视着黑暗。“你怎么了?”萨宾娜问。克里斯托夫还是一言不发。他告诉自己:承受住黑暗,忍受住沉默。他听到床单的沙沙声,应该是萨宾娜坐了起来。她没有碰他,可他能觉出她就在身后很近的地方。周围漆黑一片。他听见她突发而来的声音,语气甚是客观:“你是不会带我们去的,对不对?你根本就不想带我们去。”这个想法似乎把她逗乐了,她又开始咯咯地笑。克里斯托夫把脸半侧向她,说,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去什么岩洞了。萨宾娜把一只手放在他裸露的后背上,像要把他推开似的。“我再也不行了。”他说。接着,他轻声地断断续续地讲述在去“涅槃”的路上,自己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从前,恐惧总是能够激励他,能够帮助他绷紧神经,集中精神,可那次,在那条狭窄的岩缝里,恐惧令他丧失了行动的能力,一切力量仿佛离他而去,他感觉全然无助,各种杂乱的思绪在脑海里急剧旋转,“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我对归途没有任何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