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第2/4页)
克里斯托夫每次看到这些照片便会不寒而栗,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些岩群的重量,他感到了恐惧,那种对山体全然冷漠却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动作便可将他压得粉碎的恐惧。这时,他便会开始摆弄闪光灯,给照相机充电,熟练的操作能够起到缓解作用,使他能够动弹。然而,这种恐惧不会消失,而且会永远存在。
克里斯托夫说:“地球上肯定还有成千上万的洞穴从未有人涉足,而且永远不会有人涉足,我们的脚下有一个神奇之极的岩石世界。”他打住了,不知道还该说什么——任何话语、任何画面都不足以表达,你得自己去亲身体验那种毫无意义的美——现在只能听见投影仪的响声、风扇的嗡嗡声,和一张张幻灯推入光源的吱嘎声。
“当你重新回到地面时,”克里斯托夫说,“让你喘不过气来的,不是阳光,也不是色彩,而是气味。树林的气味,生命的气味,生长和腐烂的气味。在岩洞里,你是闻不到任何气味的。”最后一张幻灯片将观众带回了地面,那是一片林间小湖,充满了诗情画意,湖水直接来自山的深处。克里斯托夫说:“每年,流水溶化数千数万吨的石灰,就这样每日每夜,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让岩洞慢慢生长。”他关上投影仪和扩音器,打开灯。观众鼓起掌来。
演讲结束后,几个观众走到他跟前提了一些问题,他们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向他打听跟随向导游览岩洞的情况。最后一位客人走后,克里斯托夫开始收拾投影仪,将幻灯片装进盒子,把它们同没有卖掉的书一起放到手推车上,然后走出礼堂,点燃一支烟。天变冷了。
“想跟我们去喝点什么吗?”
克里斯托夫愣了一下,他看见先前的那个男子站在数米开外处,岔着双腿,像是在向谁挑战。
“可以喝一杯啤酒,”他出于礼貌地说,“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开车回家。”
那个男子朝他走来,伸出手,说:“我叫克莱门斯。那是萨宾娜。”他朝着暗处指了指,克里斯托夫这才隐约地看见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他们在酒吧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对话还是进行得相当艰难。克莱门斯描述了一些他曾经参加过的探险活动,反复地使用同样的形容词道出一长串岩洞的名字,说自己拍了几千张照片,有机会的话让克里斯托夫看看,或许他还能找到几张演讲时用得上的。萨宾娜除了问好之外,就再没说一句话。克里斯托夫大部分时间也在沉默,偶尔点一下头,微笑一下,做出对克莱门斯的故事感兴趣的样子。在对某次潜水经历进行冗长叙述后,克莱门斯沉默了一下,克里斯托夫便借机问萨宾娜是否也参加过岩洞探险。
“我们就是在一次探险时认识的。”她答道。接着,像是有人按下了某个开关,她开始罗列自己曾经去过的洞穴。她只说出了岩洞的名字和探险的年份,说完便又沉默了,让克里斯托夫觉得她好似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们为什么不三个人一起进行一次岩洞游呢?”克莱门斯问。
克里斯托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看吧。我现在得走了。”说着,便挥手招呼服务生。大家沉默了片刻。然后,克莱门斯说:“去‘涅槃’。”他说这话时,声音比之前小,克里斯托夫起初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错,直到克莱门斯又重复了一遍:“去‘涅槃’。”
“怎么才能进到那里?”他问,眼睛里闪着饥渴的光。
服务生走到他们桌前,克莱门斯说再来一杯啤酒,“你也来点什么?”他的声音现在是恳求的,几近胆怯。克里斯托夫要了一杯兑水苹果汁,等饮料到后,他开始讲述。在叙述时,他仿佛又回到了地下。
他在山体的深处,正淌水通过一条地下暗河。水是冰冷的,而且越来越深,深到腹部、胸部和下巴。水在岩洞的尽头离洞顶只有几公分的距离,那儿有一条极其狭窄的岩缝通向斜上方,克里斯托夫在进入岩缝后,手便再也无法后伸,只能紧贴着向导,用脚尖将自己一寸一寸地往前推。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靴子擦划的响声,和队员时而发出的呻吟声或咳嗽声。当在他前面的人停了下来,说他们正处在岩石断层处,还得坚持一会儿时,克里斯托夫早已失去了时间感,对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近,这让他有些诧异。向导一边诅咒,一边挣扎着穿过岩缝最狭窄的部分。克里斯托夫等着。寒气已经侵入他的氯丁橡胶套装,似乎正慢慢地在他的体内扩散。他闭上眼睛,看到自己四肢伸展躺在那儿,被围困在岩石之中,成为一个异物。他心想,我们被活埋了,永远也出不去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呼吸急促。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身处何方,他试着回想儿歌的歌谣,在心里默算自己拍的那些照片能带来多少稿酬,想象外边的风景、辽阔的天空和飘浮的云朵。这时,他前面的人不见了,克里斯托夫看着那处断层,紧张地笑道:“你让我从这儿过?”“能过的。”他听见同伴不知来自何方、却仍然很近的声音,“我们已经完成了一半路程。”克里斯托夫的身体开始像机器一般无意识地继续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