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娅·普莱斯(第3/4页)

我在这里开授营养、卫生和大豆种植课程,女学员们尊敬地称我为玛玛·恩甘巴,却无视了我教的绝大多数内容。我们最艰巨的任务就是教会村民去指望未来:要种柑橘树,要把排泄物当作肥料使用。起先,这种劝说之艰难让我很困惑。怎么会有人抵触像栽果树和改善土质这样显然有益的事呢?但对那些从记事起就在流离逃亡的人而言,学会理解和相信养分的循环需要近似宗教般的教化。

我应该理解的。我成年后,不是同合作社里的每个人一样,也在不停地流离吗?而只有现在,在耕耘了这片土地达十年之久后,我才逐渐明白,外来者搅扰非洲不成的败绩究竟有多广、多深。这里不是布鲁塞尔,不是莫斯科,也不是佐治亚州的梅肯。这里要么是饥荒,要么是洪水。除非你理解了这一点,否则你不可能去教任何事。在热带,鸡蛋花的芬芳让你沉醉,毒蛇的尖牙则会把你放倒,中间几乎没有过渡地带供你喘息。对常年在气候温和、希望和恐惧都适可而止的地方温柔生长的人而言,这实在是太令人震惊。

显然,葡萄牙人就震惊不已,于是将温柔的刚果剥了个精光,在黑暗中将他们成排锁上铁链,渡海运往他方,作为这里缺乏经济作物的惩罚。欧洲人没法设想一个理智的社会竟然不愿踏出那一步。即便现在,我们也很难不去这么想。在温带,麦浪滚滚,就像雨水一般丰沛,是最最天经地义的事。年复一年地种麦子,不用担心洪水或瘟疫;土壤能让绿色的茎秆吃饱喝足;一次次地弯腰挥着镰刀采割,就会有面包源源不断地从篮子里冒出来。基督徒能杜撰并相信五饼二鱼的寓言,是因为他们那儿的农民是可以指望大丰收的。把收成运至刚刚兴起的城市,城里人也能花得起这钱,而且根本不会注意到,或者说根本用不着关心,植物是由种子长出来的。

在这儿,你就得知道种子意味着什么,否则就得挨饿。丛林里长不出那么多东西来养活一大群人,也供不起有闲阶级。土壤是瘠薄的红土,而雨总是疯了似的落下来。在雨林里清出空地、栽种一年生植物,就如同先把动物身上的毛褪下,再剥了它的皮。土地在咆哮,一年生作物水土不服。即便你想方设法有了收成,唉,可你还需要把它运出去啊!穿越一次这里的土地,你就会真真切切地明白在丛林里修路简直就是一场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土壤不时地分崩离析;土地会陷入犹如鲸鱼嘴巴的红色裂沟里;真菌和藤蔓像一条毯子,铺在死寂的大地表面。中非是一片喧闹的动植物群落,千万年来,它一直设法在这战栗的地质板块上保持整体的平衡——如果你把部分地区清理干净,整个板块就会变成废墟。而只要你不再去清理,平衡也就会慢慢回返。也许只要重拾古老刚果的处世之道,靠脚旅行,在身边栽种食物,就地取材制造工具和布料,人们就能始终快乐地生活在这儿。也许吧。置身于此,若不想步步走错,就需要摸索出适合这里的新的农业种植方式、新的规划、新的宗教。艾达会说,我是逆传教士,每天清晨都双膝跪地,请求皈依。宽恕我吧,非洲,求你按你丰盛的慈悲怜恤我 。

如果现在我能重新触及过去、带一件礼物给父亲,我会带给他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安慰——让他明白自己做了错事,并经受住这个念头,活下去。可怜的父亲,他只是无数无法理解这片土地的人当中的一个。他将自己对正义的信仰铭刻于我的身上,再让我浑身浸透负罪感,我希望就连蚊子都别再受到如此折磨。但他那万般苛求的暴君般的上帝彻底离我而去了。我还不太明白该如何去命名那潜入我心中、取代了他的位置的信仰。我觉得这和福尔斯修士的志趣有点类似,他建议我去信仰主的造物,主的造物每天都会焕然出世,不会因翻译而减损。这里的上帝行事并不神秘。太阳都是在六点整升起又落下。一只毛毛虫会成为一只蝴蝶,一只鸟儿会在森林里养育一窝小雏,一棵绿芯樟也只会由一粒绿芯樟的种子长成。他有时会降下干旱,疾风暴雨亦会随之而来。如果我并不总是担忧着这些事情,那它们也就不能被称为对我的惩罚了。它们是奖赏,我们可以这么说,是因种子具有如此耐心而给予它的奖赏。

我父① 的罪并非无足轻重,但我们仍继续前行。母亲常说,没有一样东西会静止不动,除非陷进了烂泥里。白天,我的双手在劳作;晚上,当我因发热而重回梦境,看见河流在我身下很远的地方流淌时,我就会在河水的上方伸展四肢,无止尽地漂流,慢慢寻求平衡。我想醒来,于是我就醒来了。我在爱中醒来,在赤道的骄阳底下努力使自己的皮肤变成黑色。我看着自己的四个儿子,他们分别有着淤泥、土壤、沙尘和黏土的肤色,他们的孩子也会拥有无穷无尽的色彩。我明白,时间会将白色彻底地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