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第2/3页)
一九六○年八月末的一天,时任中情局局长的一位名叫艾伦·杜勒斯的先生向刚果站站长发了封电报,暗示他尽早便宜行事,将刚果政府替换掉。站长劳伦斯·德夫林先生接到指示,应在保密的前提下尽可能采取大胆行动——比如说政变。为此目的,即刻会有一笔资金支援,用来支付士兵的薪饷。但刺杀成本更低。一群亡命徒带着枪,泯灭了良心,听从他的差遣。而且,为周全计,还聘请了一位名叫戈特利布医生的科学家制作毒药(后来良心发现的医生在听证会上提供了证词),他的毒药能在服用者体内生产致命病菌,就算不能彻底杀死卢蒙巴,也足以使之身残,难以担当人民领袖这一角色。
就在八月的那同一天,我当时所知的只是:我家里的痛苦似乎盈满寰宇。露丝·梅日渐衰弱,发着高烧。那天也是蕾切尔的十七岁生日。我把绿玻璃耳环用餐巾纸包好,希望能和我的大女儿稍稍缓和关系,和睦相处。与此同时,还要用浸湿的海绵为我的小女儿退烧降热。彼时彼刻,艾森豪威尔总统正下令接管刚果。你可以想象一下。他的家宅就是整个世界,而他早已下定了决心。他想,他已经给过卢蒙巴一个机会了。刚果已经独立五十一天了。
德夫林先生和他的朋友们同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蒙博托坐在一起,蒙博托刚刚晋升为上校。九月十日,他们让联合国提供一百万美元用以收买人心,美国国务院也已制订了政变的计划,让蒙博托接管整个军队。万事俱备。九月十四日,军队控制了独立而早夭的刚果共和国,卢蒙巴在利奥波德维尔被软禁,包围他家的都是蒙博托刚收买来的士兵。
那些天,在我们为每天的面包伤透脑筋的那段日子,我还在灶间里放了张艾森豪威尔总统的相片,聊以做伴。我从杂志上剪下这张照片,把它钉到揉面包用的案板上方。它已彻底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能记得他的每一个细节:细框眼镜,斑点领带,亲切的笑容,祖父般的秃脑门犹如温馨明亮的电灯泡。他看上去慈眉善目,让人心生信赖。那是来自家乡的灯塔,让我想起我们此行的目的。
十一月二十七日,一大早,也许我正为了做早饭而拨弄着火炉,卢蒙巴逃脱了。他得到遍布刚果全境的支持者网络的秘密襄助,从利奥波德维尔逃到了我们村乃至更远的地方。当然,没有人对我说起这事。我们只是略略听说卢蒙巴有麻烦了。老实说,我们对西部正在下大雨,或许很快就会滋润我们那片干涸村庄的消息更感兴趣。结果,雨水给总理提供了庇护。利奥波德维尔前一天晚上就已成泽国。我可以想象到清冽空气那丝缎般的质感,刚果土地的气息蜷缩于苫顶的枯草之下。在浓密的雾气中,一名卫兵的香烟闪着神经质般的红光,他坐在那儿想入非非,咒骂着这寒冷,但说不定又因这雨而欢欣鼓舞——他极有可能就是农民的儿子。但不管怎么说,此刻仅他一人驻守在利奥波德维尔卢蒙巴被软禁的家宅的前门。旅行车在黑暗中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嘎吱的响声。卫兵起立,抻了抻制服,看见旅行车里全是女人。一车子上完晚班的女佣,正在回家的路上,前往城郊的棚户区。男孩脸上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整天都在忙着国家大事,没工夫和女仆、司机瞎扯。他竖起拇指和食指,让旅行车通过。
后座的后面,总理紧贴着女仆的及膝白丝袜,蜷伏于一张毛毯之下。
一辆标致和一辆菲亚特等在街口,先后跟上了旅行车。这三辆车往东驶去,出了城。搭乘渡轮穿过宽果河后,总理就从后座后边起身,伸了伸他那细长的骨架,和妻子波利娜及小儿子罗兰在这辆属于几内亚大使馆的车内相聚。之后,车子独自前行,继续东行驶往斯坦利维尔,忠于他的人正在那儿等着欢迎他们的首领,他们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定将重圆自由刚果之梦。
但路况极糟。烂泥对木薯的存活功莫大焉,对汽车而言却是滑铁卢。他们蜗行牛步地从晚上驶至拂晓,却终因爆胎而止步不前。卢蒙巴走到水沟旁已被碾平的草丛上,此刻仍是一身整洁,司机则在卖力地换轮胎。然而这番努力却使黑乎乎的潮湿路面变得愈发一团糟。当他再次发动汽车时,车子一动不动。卢蒙巴跪在烂泥里,贡献出自己的肩膀,一齐用力往前顶撑后杠。无济于事。他们绝望地陷在泥沼之中。只能等援兵。但因自由而来的狂喜仍在,他们充满了自信。在他们一行的后面,卢蒙巴的两位前内阁成员正坐着另一辆车,从利奥波德维尔赶来。
但运气太差。那两个人驶抵宽果河后,向某个一脸震惊的渔夫拼命打手势,却毫无效果。他们想让他去唤醒摆渡人。渡轮蹲伏于对岸的浅滩上,前一天晚上,卢蒙巴一行就是从那儿下船的。这两个流亡的要人均来自巴特特拉部族,在教会学校里学会了法语,却对利奥波德维尔以东、捕鱼为生的宽果部族的方言一窍不通。以前这并没有大碍;独立前,几乎没有人会去想整个刚果的地理。但此刻,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清晨,这决定了一切。河面不算宽,他们能清楚地看见渡轮,能把它指认出来。但渔夫只是盯着这两人的城里装束,他们一尘不染的双手和嘴里发出的简直令人难以理解的音节。他可以看出他们满心绝望,他给了他们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