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普莱斯(第2/3页)
就我所见,天父② 会代我们所有人讲。此刻,他却说得不多。他带的锤子足有两三磅重,结果丝毫派不上用场。因为在泥巴筑屋、茅草苫顶的基兰加村,根本就见不到钉子。那座当教堂和学堂用的全敞开式建筑是用混凝土砖砌的柱子搭起来的,柱子撑住了棕榈叶和猩红色的开得云蒸霞蔚的九重葛的屋顶。但现在,整栋房子看上去或多或少是被它自身的衰朽嵌合到了一起。我们住的房子也是用泥巴、茅草顶、水泥和疯长的藤蔓搭起来的。利娅迫不及待地帮他四处找活干,但任何地方都没有需要敲敲打打的玩意儿。对天父来说,这肯定会带来莫大的失望,因为他不做弥撒的时候就喜欢修补修补东西。
但我们还是要待在这儿。丛林飞机把我们扔到旷野上后,就立即飞走了。再也不会有什么往返了,只有等这架飞机再次出现。我们问穿过村子的土路通往哪儿,得到的回答是一直通向利奥波德维尔。我对此持怀疑态度。那条路上处处可见凌乱的硬泥辙印,看上去就像暴风雨期间冻结成块的海浪。天父说附近没多远说不定就有沼泽地,连战舰都能吞没,更别提什么车子了。我们也确实在村里看见了车子的残迹,但它们就像从墓地里挖出来的残骸——如果有人有这种消遣癖好的话。我的意思是:那车子的各部件已死,已锈烂,散落四处。不管做什么用,反正是再也不能当交通工具了。一天,我们和天父出门,他指着一只置于火堆上正煮着某家人晚饭的盖子给我们看,要给女儿们长长知识,他告诉我们那是汽车化油器的空气过滤盖,而吉普车的消声器则被六个男孩子拿去当鼓敲了。
奎卢河是这儿的通衢大道。奎卢这个词没有一个词跟它押韵。序曲差不多,但不完全押得上。③ 奎卢。这条可疑的逃生之路,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它就像耳边只播放了一半的乐节。
天父声称可从这儿沿奎卢河顺流而下,一直到它汇入刚果河;而上游,你只可能走到高悬如画的大瀑布那儿,它就在我们南边轰鸣。换句话说,我们几乎来到了地球的尽头。有时候,我们确实会看见一艘孤零零的船驶过,但只搭载附近村落——和这里这个一模一样——的村民。为了获取来自蕾切尔所说的“那片我们已远离的领地”的新闻、信件或迹象,我们都在翘首期盼着粗枝大叶的飞机驾驶员埃本·阿克塞尔罗特先生。就下面的行事方式而言,他还算比较可靠:如果他们说他礼拜一会来,他就会在礼拜四、礼拜五出现,要么根本就不来。
如同村里的土路与河流,这儿没有任何地方会真正通向终点。刚果只是一条漫长的小路,带着你从某个隐秘之地去往另一处隐秘之地。棕榈树矗立于路边,像是个子极高的女人,惊恐万状、毛发倒竖,错愕地俯视着你。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走上这条小路,虽然我走不快,也走不好。我的右侧身体不听使唤。我出生时,半侧大脑就像梅干那样干巴巴的。由于某种意外,那一半大脑缺血。我的双胞胎姐姐利娅和我从理论上说一模一样,恰如理论上我们都是按上帝的形象造出来的。利娅和艾达生命初现时,犹如完美的镜像。我们长着同样的深色眼眸、栗色头发。但现在我是个不伦不类的瘸子,她却仍完美无缺。
唉,我能轻易地想象出那意外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起在子宫里蹬腿伸腰,突然利娅转身宣布,艾达,你长得太慢了。我要吸收全部营养,继续前进。她越长越壮,而我越长越弱。(是的!耶稣爱我!)所以,在母亲子宫这座伊甸园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被我姐同类相食了。
我的状况,医学上叫作偏瘫。偏指一半,半球,走一步退半步,说一半藏一半。瘫指无法动弹。我们出生时的情况相当复杂,亚特兰大的医生对我不对称的大脑下了许多诊断,其中就有韦尼克失语症和布洛卡失语症。于是在圣诞前夜,他们让我父母带着只剩下一半的完美双胞胎从冰雪路面上驶回了家,还预言我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学会读书,但绝不可能说话。我父母泰然自若地面对了这一切。我敢肯定牧师对他心力交瘁的妻子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能清楚地看出,有了这两个紧随着第一个来到人世的女孩,如今我们家已经有太多的女人嚼舌头了。他们那时候还没生露丝·梅,但确实养了条爱吼的母狗,天父喜欢说它是“教堂里多余的女高音”。还管它叫“压断骆驼背的那条狗”。天父说不定把布洛卡失语症当作了上帝发给手下最好员工之一的圣诞节红利。
我倾向于不去理会医生的预言,而是专注于自己的想法。沉默有许多好处。当你不说话时,其他人就会把你当作聋子或弱智,于是很快就会显露自己的弱点。我只是偶尔才发现自己不得不打破平静:如果不放声大喊,就会在混乱中被遗忘④ 。但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是被遗忘的。我在笔记本上写作、画画,读任何想读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