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6页)
“热不热其实都是人的幻觉,”本哈民先生说,“心静自然凉。”
小伙子没有吭气,又在木箱子上敲了一下。不一会儿,鞋擦好了。本哈民先生回到那间货架空空如也的阴暗的店铺里,穿好外套,戴上草帽,打着雨伞在蒙蒙细雨中穿过马路。他冲着对面人家的窗户喊了一声。一个满头黑发、肤色苍白的姑娘从半掩着的大门里探出头来。
“你早啊,米娜,”本哈民先生说,“还不去吃午饭?”
姑娘回答说先不吃,边说边打开了窗户。她坐在一只大篮子前面,篮子里装满剪断的铁丝和五彩缤纷的纸片。姑娘怀里放着一个线团、一把剪子和一束没做完的纸花。留声机在放唱片。
“我回来以前,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店铺。”本哈民先生说。
“要耽搁很久吗?”
本哈民先生侧耳听了听唱片。
“我到镶牙铺去一趟,”他说,“半小时后准回来。”
“唉,好吧,”米娜说,“瞎奶奶不让我在窗户这儿傻待着。”本哈民先生不再听唱片了。“现在所有的歌全是一个味儿。”他说。米娜把一枝做好的花插在用绿纸包着铁丝做成的细长花茎上。她用手指捻动花茎,纸花转了一圈。音乐声和纸花多么协调啊。她简直被迷住了。
“您跟音乐是冤家对头。”她说。
这工夫,本哈民先生已经走开了。他轻轻地踮着脚尖走路,生怕把兀鹰吓跑。米娜看见他敲镶牙铺的大门,才又接着干活。
“照我看,”牙医一边开门一边说,“变色龙的知觉全在眼睛上。”
“那很可能,”本哈民先生表示同意,“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件事?”
“我刚从收音机里听到,变色龙眼一瞎就不会变颜色了。”牙医说。
本哈民先生把撑开的雨伞放在角落里,将外套和草帽挂在钉子上,然后往椅子上一坐。牙医在研钵里搅拌着一种暗红色的黏稠的糊糊。
“讲的东西可多了。”本哈民先生说。
他说话历来都是拐弯抹角的,令人难以捉摸。这回还是这样。
“讲变色龙吗?”
“什么都讲。”
牙医拿着和好的糊糊走到椅子旁边,叫本哈民先生咬牙印。本哈民先生把坏了的假牙取下来,用手帕包好,放在椅子旁边的玻璃板上。假牙一取下来,再加上那瘦削的肩膀、干瘪的四肢,他看上去活像个苦行僧。牙医把那团糊糊贴在他的上牙膛上,然后把他的嘴合紧了。
“就这样,”牙医看着本哈民先生的眼睛说,“我这个人胆小怕事。”
本哈民先生打算喘口大气,可是牙医紧紧地按住他的嘴。“不,”他在内心反驳说,“不是。”和大家一样,他也知道,只有牙医被宣判死刑以后没有弃家逃亡。他们开枪射击,打得牙医家的墙垣尽是窟窿,限令他二十四小时内离开本镇,但是他没有屈服。他把手术室搬到里边的一间屋子,干活的时候,手枪老是放在手边。他言谈小心谨慎,没出过岔子,就这样熬过了那几个月的恐怖时期。
牙医在取牙模的时候,发现本哈民先生的眼里几次流露出或轻或重的惶惶不安的神情。他按住本哈民先生的嘴,等牙模变干。过了一会儿,他把牙模取了出来。
“我不是说那件事,”本哈民先生缓了口气说,“我说的是匿名帖。”
“哦,”牙医说,“这么说你也关心这件事。”
“唉,从这里可以看出社会多么腐败啊!”本哈民先生说。
他把假牙戴好,慢腾腾地穿上外套。
“究竟能说明什么,早晚大家都会知道。”牙医不痛不痒地说。他朝窗外扫了一眼,天空阴沉沉的。他又接着说:“你看是不是等雨停了再走。”
本哈民先生把雨伞挎在胳臂上。“店铺里没人。”说着,他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拿起草帽,告辞出来了。
“别这么想,阿乌雷列奥,”走到门口时本哈民先生说,“谁也不会因为你给镇长拔了牙,就说你是胆小鬼。”
“既然如此,”牙医说,“请你等一等!”
他走到门口,递给本哈民先生一张叠着的纸。
“你先看看,再传给别人。”
本哈民先生用不着打开纸片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他张着嘴瞧着那张纸。
“还在干?”
牙医点了点头,站在门口,一直等到本哈民先生离开镶牙铺。
十二点整,牙医的老婆招呼他吃午饭。二十岁的女儿安赫拉正在餐厅里补袜子。餐厅里家具不多,似乎都是从旧货摊上买来的,显得有点寒碜。在通向院子的走道的木头栏杆上放着一排红色的花盆,里边种着各种药草。
“可怜的小本哈民,”牙医在圆桌旁坐下的时候说,“他也在惦记着匿名帖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