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墅(第6/7页)
那一刻,虽然身处沙漠,但是我知道我身边的人会有水。
在阿杰尔高原,我见过岩画,是古代撑着芦苇船追捕水中神马的撒哈拉人刻的。在苏拉山谷,我看见岩洞的墙上画满了游泳的人。这里曾经是一片湖。我可以在墙上给他们画出湖的形状。我可以带他们找到湖的边际,六千年前的湖边。
问一个水手最古老的风帆是什么样的,他会说是那种挂在芦苇舟桅杆上的,形状是不规则四边形,在努比亚的岩石壁画上能看到。尚未建立王朝的时代。沙漠中还能找到鱼叉。即便是今天,沙漠中的商队看起来也像一条河。只是,今日的沙漠,水成了陌生人。水是被放逐者,装进罐子,装进瓶子,带回沙漠,是出没于你手边唇角的一个幽灵。
每当我不知道被什么人所包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要听到一条山脊的名字,一种当地的习俗,一个属于历史动物的细胞,世界地图就会悄然铺开。
我们大多数人对非洲的这些地方知道些什么呢?尼罗河上的军队在这里徘徊——沙漠深处八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战场。快速轻型坦克,贝莱尼姆中程轰炸机。角斗士双翼战斗机。八千士兵。可是敌人到底是谁?谁是这片土地——昔兰尼加的富饶土地,欧盖莱的盐泽地——的盟友?整个欧洲把战场搬到了北非,搬到西迪拉杰格,搬到巴郭。
他躺在一辆木轮车上,拉车的是贝都因人,车在黑暗中行进了五天,身上是他的罩子。他躺在这个浸满油的布罩里。后来突然降温了。他们进入了峡谷,四周是红色山峡围成的高墙,加入那些趟过黄沙和泥石的沙漠中的水部落,他们的蓝色长袍在颤动,仿佛泼洒出的牛奶,又像是一只翅膀。他们揭开那层柔软的布,吸在他身体上的布。现在他身处峡谷这个更巨大的子宫里。高空中的秃鹫滑翔了一千年,滑向他们扎营的石缝。
早晨,他被带到峡谷的最深处。他们已经开始当着他的面大声说话了。他忽然能听懂他们的方言了。把他带来这里是因为那些埋在地下的枪。
他们正把他抬向什么东西,他的眼睛被蒙着,脸对着前方,手伸出大概一码远。走了几天几夜,只为移动这一码的距离。身子向前靠,是要让他摸什么东西,他的手臂仍然被托着,手掌朝下,张开。他摸到了斯特恩式轻机枪的枪管,托着他手臂的手放开了。身边的声音停了。他们是要他来认枪的。
“十二毫米布雷达机枪。意大利产。”
他扳开枪栓,伸进手指,发现没有子弹,又推回去,扣动扳机。噗。“好枪。”他喃喃道。又把他向前挪。
“法国七点五毫米夏特罗。轻机枪。一九二四年。”
“德国七点九毫米MG15,空军用。”
他被带到一把又一把枪的面前。这些武器似乎属于不同时期,来自很多国家,一个沙漠中的博物馆。他轻轻触摸支架和弹盒的轮廓,或者把手指伸进瞄准器。他说出枪的名称,然后又被带到另一把枪面前。八件武器被正式递到他手中。他大声说出它们的名字,先说法语,然后说他们部落的语言。但是那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关系?也许他们需要的不是名字,他们只想知道他认识枪。
他的手腕再次被抬起,然后他的手被放进一盒弹药中。在另一个盒子里,右边还是子弹,这一次是七毫米弹口的子弹。还有别的。
小时候是一个阿姨把他带大的,阿姨会在她家的草坪上摊开一副牌,牌面朝下,教他佩尔曼纸牌游戏6。每个玩的人可以翻两张牌,最后要凭记忆把它们全部配对。那是另一个世界,有鲑鱼游过的小溪流,停顿的记忆碎片中依稀可辨的鸟叫声。一个万事万物都有名字的世界。而此刻,被草叶蒙着脸,被人抬着,他捡起一颗子弹,指引抬他的人把子弹装进枪膛,扣上枪栓,举起枪对着天空射击。枪声在峡谷壁上疯狂地回响着。“而回音是声音的灵魂,在一片空荡中激励自己。”一个被认为是郁郁寡欢、精神错乱的男子在一所英国医院里写下这句话。而他,此时此刻,身在沙漠,精神健全,思维清晰,翻起一张张纸牌,轻而易举地把它们配成对,露出他对着阿姨龇牙咧嘴的那种欢笑,把成功的对牌射向空中,慢慢地,步枪每响一次,他身边那些看不见的人就会欢呼一声。他转身面对某一方向,然后坐着他那顶奇怪的人轿,回到布雷达机枪跟前,身后跟着一个男子,他手里拿着把匕首,在子弹盒和枪上刻下相同的记号。从一处到另一处,寂静之后的欢呼——这一切让他兴奋。这是他用自己的技艺报答这些人,他们救他的目的不过如此。
他跟他们一起到过一些没有女人的村庄。他的知识像实用计量器一样从一个部落传到另一个部落。有八千多个人的部落。他置身于特别的习俗和特别的音乐。大多数时候,他都蒙着眼睛,听到穆齐纳部落的汲水歌,边唱边跳,哒嘿呀舞,危急时刻传递信息的风笛声,马克鲁纳双管风笛(其中一支总是发出单一的乐声)。接着是五弦琴的领地。一个前奏和间奏的村庄或者绿洲。击掌。轮流吟唱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