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别墅(第5/7页)
这下她在黑暗中了。只有烟的味道。
她跳起来,在半空中一转身,一百八十度,然后更使劲地在黑色的大厅里向前蹦跳,还是落在那些方格上,她知道它们在哪里,她的网球鞋砰砰地落在黑暗中的地板上——回音传到这个废弃的意大利别墅的最深处,传向月亮,传向悬崖,悬崖下的深谷半绕着这幢房子。
有时候,在夜里,烧伤的男子听到房子里有隐隐的撞击声。他放大助听器的音量去听那砰砰声,是什么,来自哪里,他不明所以。
男子的床边有一张小桌子,她捡起桌上放着的一本笔记本模样的书。那是他从火海里带出来的一本书——希罗多德的《历史》,书里面加了他从其他书上剪下来的书页,也有他自己的评论,都贴在里面——一起躺在希罗多德的文字里。
她开始读他的手迹,字很小,歪歪扭扭的。
摩洛哥的南方有一种旋风,aajej,阿拉伯的农民用匕首来抵挡它。另一种名叫africo,有时刮进罗马城。来自南斯拉夫的alm,秋天的风。Arif,又名aref或者rif,吐着无数的火舌,灼焦肆虐。这都是些不死的风,活于当下。
还有一些别的不那么恒定的风,会改变方向,刮倒马匹和马背上的人,再逆时针重新自我校准。Bist roz冲进阿富汗,一待就是一百七十天——湮没成片的村庄。从突尼斯来的ghibli,又热又燥,卷啊卷啊,会让人神经错乱。Haboob——来自苏丹的沙尘暴,一千米高的亮黄色尘墙,大雨接踵而至。Harmattan,吹啊吹啊,最后淹死在大西洋中。Imbat,北非的一种海风。还有一些直击长空的风。带来寒流下的夜晚的沙尘暴。Khamsin,埃及的一种沙尘暴,从三月一直到五月,它的名字在阿拉伯文里是“五十”的意思,盛行五十天——埃及的第九大天灾。还有带着芳香的直布罗陀datoo。
还有——沙漠里的秘密之风,曾经杀死了一位国王的儿子,从此国王抹掉了它的名字。还有nafhat——阿拉伯的暴风。Mezzar-ifoullousen——一种狂暴阴冷的西南风,柏柏尔人称之为“会拔鸟毛的风”。Beshabar,来自高加索的黑色干燥的东北风,“黑风”。来自土耳其的samiel,“毒与风”,经常被用于战争。还有别的“毒风”,北非的simoom,会摘下罕见的花瓣、让人头晕的solano,这些也都用于战争。
还有别的私密的风。
贴着地面往前,有如洪水一般。油漆纷飞,电线杆成排倒下,石头和雕像的脑袋四处横飞。Harmattan吹过撒哈拉,裹着红色的尘土,像火,像面粉,会进入步枪的保险栓,凝固在那里。水手们管这红色的风叫做“黑暗之海”。来自撒哈拉的红色沙雾最北可以到达英国康沃尔郡和德文郡,它带来的巨大的泥沙阵雨也被误以为是血。“一九〇一年葡萄牙和西班牙到处都有血雨的报道。”
空气中总是有成百万吨的尘土,正如土中有成百万立方的空气,泥里还有活着的生物体(蠕虫,甲虫,地下生物),数目远远超过那些在泥土之上啃食、存活的生物体。希罗多德记录了被simoom吞噬的各种军队的死亡,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有一个国家“忍无可忍,向此妖风宣战,阵式赫赫,但瞬间全军覆没”。
沙尘暴的三种形态。漩涡型。圆柱形。裹尸布型。第一种,淹没地平线。第二种,“跳着华尔兹的小鬼们”将你包围。第三种,裹尸布,“略带紫铜色。天地仿佛着了火”。
她放下书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睛正望着自己。他在黑暗里开口说起话来。
贝都因人不让我死是有原因的。我对他们有用,要知道。我的飞机在沙漠中坠毁的时候,那里有些人认定我有什么本事。我只要看过地图上的大概形状,就能认出某个无名的小镇。我体内的信息就像一片海。我就是这样的人,在某人家里,如果就剩我一个人,我会马上走到书架边上,拿下一本书,贪婪地读起来。历史就这样进入我们体内。我能读海床地图,我能读描绘地盾弱点的地图,我能读画在人身上的十字军东征海图。
所以在飞机坠毁前,我就知道他们那个地方,我知道何年何月亚历山大大帝曾经穿越这片沙漠,为了这样的壮志,或是那样的野心。我知道游牧民族痴迷于丝绸和水井的习性。有一个部落曾经把整个山谷染成黑色,通过加深颜色增强气体对流,从而提高降雨的可能性,还搭起刺穿云层的高台。有些部落会在起风的时候,用摊开的掌心去击挡大风。他们相信如果时机准确,他们就能把风暴引向邻近的沙漠,引向另一个部落,不怎么受他们喜欢的部落。淹没接连不断,黄沙掩盖呼吸,部落成为历史。
在沙漠里很容易丧失界限感。当我从天而降,坠向沙漠,坠入这黄色的波谷,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必须造一个木筏……我必须造一个木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