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3/4页)

马丁在心坎里对这一切情形全清清楚楚,这会儿,他靠在椅背上,幸灾乐祸地望着冯·施米特的脑瓜,在想象里,伸手朝他这脑瓜一拳拳地揍个正着,差一点把它给打下来——这个呆头呆脑的荷兰佬!话说回来,有一点他可赞成。虽然赫尔曼人穷,打定主意往上爬,他还是雇了个仆人,叫玛丽安不用亲手干繁重的家务。马丁跟那个阿萨经销处的总负责人谈了话,吃罢了晚饭,他把总负责人和赫尔曼拉到一边,说愿意出钱给赫尔曼在奥克兰弄一家最出色的、设备齐全的自行车行。这还不算,他在跟赫尔曼私下谈话时,叫他留心物色一家带修理房的汽车经销处,因为凭什么可以说他不能够一手经营这两行,都干得很成功呢!

在分手的时候,玛丽安眼睛里噙着泪水,胳臂钩住马丁的脖子,跟他说她多么爱他,而且始终爱着他。不错,她这段振振有词的话讲到一半,顿住了好一会儿,她就又是淌眼泪啦,又是亲吻啦,前言不对后语而结结巴巴地说了一阵,想掩饰过去,可是马丁推想起来,这是因为她当初也对他失掉过信心,硬劝他找份工作,这会儿在求他原谅了。

“他永远积不起钱来,这是没问题的,”赫尔曼·冯·施米特对他老婆说心腹话了。“我一提到利息,他就发脾气,他说真该死,什么本金不本金,要是我再提起利息的话,他要把我这荷兰脑瓜打烂。他是这么说的——我的荷兰脑瓜。可是,他实在不坏,尽管他不是个生意人。他给了我机会,他实在不坏。”

请马丁吃饭的请帖源源而来;请帖来得愈多,他就愈想不通。他以贵宾的身份参加亚登俱乐部的一次盛筵,在座的是他过去时常听人提到的、在报上看到的名人;他们对他说,一看到《横贯大陆月刊》上的《嘹亮的钟声》和《大黄蜂》上的《仙女与珍珠》,就看出他一定会成名。我的天!他心想,我当时正饿着肚子,穿着破衣裳哪。你们干吗当时不请我吃饭呢?那才是时候呀。那是早就完工的作品。如果你们如今

为了早就完工的作品请我吃饭,那干吗不在当初我需要的时候请我吃呢?《嘹亮的钟声》没有改动过半个字,《仙女与珍珠》也一样。不,你们如今请我吃饭,可不是为了早就完工的作品。你们请我吃饭,是因为别人都在请我吃饭,是因为请我吃饭是桩光荣的事儿。你们如今请我吃饭,是因为你们是合群的动物;是因为你们是大众当中的一分子;是因为在眼前,大众的头脑里只有一个盲目而机械的念头,那就是请我吃饭。他伤心地问自己,马丁·伊登和马丁·伊登所完成的作品跟这一切又有什么相干呢?跟着,就站起身来,机智俏皮地答谢人家讲的机智俏皮的祝酒辞。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不管他在什么地方——在记者俱乐部也罢,在红木俱乐部也罢,在时髦的茶会和文艺集会上也罢——总听人提起最早刊出的《嘹亮的钟声》和《仙女与珍珠》。马丁总是发狂似的在心里提出责问:那你们干吗当时不就请我吃饭呢?这是早就完工的作品呀。《嘹亮的钟声》和《仙女与珍珠》没有改动过一丝一毫。它们在当时,就跟如今一样地艺术性高,一样地有价值。可是你们请我吃饭,不是因为这两篇作品,也不是因为我写过的别的作品。你们请我吃饭,是因为这是眼前时髦的玩意儿,是因为大伙儿全发狂似的要请马丁·伊登吃饭。

在这种场合,他时常会突然看见人堆里懒懒散散地走着一个身穿方下摆上衣、头戴史特逊硬边帽的年轻流氓。有一天下午,他在奥克兰加利纳协会又碰到了这个人。马丁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讲台上走到台前去的时候,看见这个身穿方下摆上衣、头戴硬边帽的年轻流氓大模大样地从这间大屋子后方的宽阔的大门里走进来。马丁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望着,使五百位穿着入时的女客都掉过头去,看他在看些什么。可是她们只看见一条没人影儿的中央走道。他却看见这个年轻的粗人在走道上东歪西倒地走过来,心想不知道他会不会把硬边帽脱下来,他到如今还没有见他脱掉过呢。这粗人顺着走道笔直走过来,走上讲台。马丁想起这年轻人后来得经历的种种事情,真想为这自己年轻时期的幻影痛哭一番。只见他大摇大摆地在讲台上走过来,一直走到马丁面前,走到马丁的感觉里,失踪了。五百位女客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鼓着掌,想给她们的来宾,这个怕难为情的伟人打气。于是马丁打消了这脑海里的幻景,笑了一笑,开口演讲了。

那个老好人,学校总监在大街上拦住了马丁,向他问好,想起了当初马丁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时在他办公室里开过的那几次会议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