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4页)

星期五晚上,他完成了这篇连载小说,一起两万一千字。照两分钱一个字,他计算了一下,这将使他拿到四百二十块钱。这一星期的工作可真不坏。他手头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钱。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花光。他掘到了一个金矿啦。从这个财源,他可以永远取之不竭。他打算再添点衣裳,订好多份杂志,买几十本他眼前不得不上图书馆去查阅的参考书。可是这四百二十块钱当中还是会有好大一笔钱花不掉。这叫他烦恼,后来他想到可以替葛特露雇一个用人,给玛丽安买一辆自行车,才定下心来。

他把这份厚厚的手稿寄给《少年之友》,星期六下午,打好了一篇关于潜水采珠的文章的腹稿,他前去看罗丝。他预先打了个电话去,她就亲自到门口来迎接他。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生气勃勃的热劲儿又像潮水般涌出来,冲击着她,像给她的当头一棒。这股劲儿似乎钻进了她的身子,暖烘烘地奔流在她的血管里,它发出了力量,叫她直哆嗦。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盯着她的蓝眼睛,脸上不由得热辣辣地涨得通红,可是八个月来,太阳光给他的脸蛋新上了一层紫膛色,使脸红看不见了,然而却保护不了那截脖子,还是被硬领擦伤了。她留意到被擦出的那道红痕,觉得好笑,可是一望到他的衣裳,这种感觉就马上消失了。这身衣裳实在称他的身——这还是他第一套定做的衣裳呢——他看上去仿佛瘦了一点儿,模样更美了。还有,原来的布鸭舌帽已换上了呢帽,她就命令他把它戴上,然后赞美他仪表不凡。她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像这样高兴过。他这种变化是她一手造成的,她觉得骄傲,心里燃烧着要进一步帮助他的热望。

可是最彻底的,又是最叫她高兴的变化,是他谈吐上的变化。他不但讲得比过去更正确,还讲得更流利了,他的词汇里也添了不少新词。然而,只消他心情一激动,或者热情一高涨,就又回复到过去的老一套:发音含糊,吃掉末一个辅音。再说,在他试用学到的新词的当儿,常常会结结巴巴得叫人听来怪别扭的。另一方面,除了讲得流利以外,他还流露出一种轻松、诙谐的心情,这叫她喜欢。他过去的那份幽默感和好开玩笑的脾气,使他受到自己同阶级人们的欢迎,可是他至今没法当着她的面发挥,因为词汇不够,训练不足。他如今刚在使自己适应这环境,并且感到自己不完全是个外来的闯入者。可是他过于战战兢兢了,甚至到了拘谨的程度,这就让罗丝在活跃程度和想象力方面掌着主动,自己只追随着她,绝对不敢超前一步。

他告诉她自己干了些什么,告诉她打算靠写作来谋生,一方面继续学习。可是她一句赞成的话也不说,叫他真失望。她以为他的打算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知道。”她坦白地说,“写作跟别的事一样,必须当作一门行业来干。当然啦,这不是说我对这一行懂得很多。我只不过根据一般的见解来判断。你不花三年工夫——也许该是五年吧!——来学铁匠的行业,你就不能指望当铁匠!既然作家比铁匠的收入要好得多,那么想写作的人——尝试写作的人,一定也要多得多。”

“可是话说回来,或许我特别具有当作家的素质呢?”他问,心里暗暗得意自己的措辞,同时敏捷的想象力把眼前这一幕情景和氛围,跟他生活中上千幅其他的场景——强凶霸道、下流残暴的场景——一起投射在一幅庞大的银幕上。

这一大幅复合的幻景以光的速度在他眼前一闪,没有岔断两人的讲话,也没有打扰他冷静的思路。在他想象中的银幕上,他看到自己跟这个甜蜜、美丽的姑娘,在一间满是书籍和油画、有高雅情调和文化气息的屋子里,面对着面,用正确的英语交谈着,这一切都被一道光度不变的强光照亮着;同时,还有一幕幕与之对立的场景,排列在这幕场景两旁,一直到这银幕最遥远的边缘才消失,每一幕都是一幅图画,他呢,是个看客,可以随心所欲地要看哪幅就看哪幅。他眼前是飘飘忽忽的烟云和一缕缕阴郁的雾气,在一道道怪亮的红光前消散,他就透过这烟雾,看着这些另外的场景。他看到有些牧牛郎靠在酒吧上,呷着烈性威士忌,只听得一片色情的粗话,他还看到自己跟他们在一起,跟最无法无天的人一起喝酒、骂人,要不,跟他们坐在一桌,头顶上是冒着烟的煤油灯,一方面筹码的的嗒嗒响,纸牌在分发。他又看到自己,打着赤膊,赤手空拳的,在萨斯奎哈纳号的水手舱里跟利物浦红鬼大打出手;他还看到约翰·罗吉斯号的鲜血淋漓的甲板,在那个试图起义的灰蒙蒙的早晨,大副躺在主舱舱盖上,在垂死中痛苦地折腾着,船老大手里的左轮喷着火、冒着烟,大伙儿愤怒得脸都走了样,活像畜生一般,嚷着下流的咒骂话,在他身边倒下去——跟着,他又回到中央的那幅场景里,在那里,不变的光线下,什么都是平静而洁净的,在那里,罗丝坐着,在四周的书籍和油画当中跟他交谈;他还看到那架大钢琴,她等会儿就会去弹给他听的;他还听到自己讲的精挑细选、用字正确的话在回响着:“可是话说回来,或许我特别具有当作家的素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