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3/6页)

她仿佛在象征什么,所象征的大概是某一段时光、某一个场所,还可能是某种心境。她像是那种幸福的邂逅所酿出的精灵。永远不会受伤害的天真纯洁的情思如春天的孢子漂浮在她的周围。时间在照片中戛然而止。一九六九年——我远未出生时的风景。

不用说,一开始我就知晓昨晚来这房间的少女是佐伯。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我不过想证实一下罢了。

照片上的佐伯十九岁,脸形比十五岁时多少成熟些,带有大人味儿,脸庞的轮廓——勉强比较的话——或许有了一点点棱角,那种类似些微不安的阴翳或许已从中消遁。不过大致说来,十九岁的她同十五岁时大同小异,那上面的微笑同昨晚我目睹的少女微笑毫无二致,支颐的方式和歪头的角度也一模一样。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脸形和气质也由现在的佐伯原封不动承袭下来。我可以从现在的佐伯的表情和举止中直接找出十九岁的她和十五岁的她。端庄的容貌、超尘脱俗的精灵气韵至今仍在那里,甚至体形都几无改变。我为此感到欣喜。

尽管如此,唱片封套照片中仍鲜明地记录着人到中年的现在的佐伯所失去的风姿。它类似一种力度的飞溅。它并不自鸣得意光彩夺目,而是不含杂质的自然而然的倾诉,如岩缝中悄然涌出的清水一样纯净透明,径直流进每个人的心田。那力度化为特殊的光闪,从坐在钢琴前的十九岁佐伯的全身各处熠熠四溢。只要一看她嘴角漾出的微笑,便可以将一颗幸福之心所留下的美丽轨迹描摹下来,一如将萤火虫在夜色中曳出的弧光驻留在眼底。

我手拿封套照片在床沿上坐了许久。也没思考什么,只是任凭时间流逝。之后睁开眼睛,去窗边将外面的空气吸入肺腑。风带有海潮味儿。从松树林穿过的风。我昨晚在这房间见到的,无疑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形象。真实的佐伯当然活着,作为年过五十的女性在这现实世界中过着现实生活,此刻她也应该在二楼房间里伏案工作,只要出这房间登上二楼,就能实际见到她,能同她说话。尽管这样,我在这里见到的仍是她的“幽灵”。大岛说,人不可能同时位于两个地方。但在某种情况下那也是能够发生的,对此我深信不疑。人可以成为活着的幽灵。

还有一个重要事实——我为那“幽灵”所吸引。我不是为此刻在那里的佐伯、而是为此刻不在那里的十五岁佐伯所吸引,而且非常强烈,强烈得无可言喻。无论如何这是现实中的事。那少女也许不是现实存在,但在我胸中剧烈跳动的则是我现实的心脏,一如那天夜晚沾在我胸口的血是现实的血。

临近闭馆时,佐伯从楼上下来。她的高跟鞋在楼梯悬空部位发出一如往常的回声。一看见她的面容,我全身骤然绷紧,心跳声随即涌上耳端。我可以在佐伯身上觅出那个十五岁少女的姿影。少女如同冬眠的小动物在佐伯体内一个小凹窝里静悄悄地酣睡。我能够看见。

佐伯问了我什么,但我没能回答,连问话的含义都没能把握。她的话诚然进入了我的耳朵,振动鼓膜,声波传入大脑,被置换成语言,可是语言与含义联接不上。我慌慌张张面红耳赤,胡乱说了一句。于是大岛替我回答,我随着点头。佐伯微微一笑,向我和大岛告别回去。停车场传来她那辆“大众·高尔夫”的引擎声。声音渐渐远离,不久消失。大岛留下来帮我闭馆。

“你莫非恋着谁不成?”大岛说,“神思恍恍惚惚的。”

我不知如何回答,默不作声。稍后我问道:“嗳,大岛,也许我问得奇怪——人有时会一边活着一边成为幽灵?”

大岛停下收拾台面的手,看着我。

“问得很有意思。不过,你问的是文学上的亦即隐喻意义上的关于人的精神状况的问题呢,还是非常实际性的问题呢?”

“应该是实际意义上的。”

“就是说把幽灵假定为实际性存在,是吧?”

“是的。”

大岛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又戴上。

“那被称为‘活灵’。外国我不知道,日本则是屡屡出现在文学作品里。例如《源氏物语》就充满了活灵。平安时代、至少在平安时代的人们的内心世界里,人在某种场合是可以生而化灵在空间游移并实现自己心愿的。读过《源氏物语》?”

我摇头。

“这图书馆里有几种现代语译本,不妨读读。例如光源氏的情人六条御息所强烈地嫉妒正室葵上,在这种妒意的折磨下化为恶灵附在她身上每夜偷袭葵上的寝宫,终于把葵上折腾死了。葵上怀了源氏之子,是这条消息启动了六条御息所嫉恨的开关。光源氏招集僧侣,企图通过祈祷驱除恶灵,但由于那嫉恨过于强烈,任凭什么手段都阻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