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二章(第6/6页)
格兰杰忽然从他那张桌子旁站起身,向我走来。路上有把椅子他也没有看见,脚下被椅子绊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放在我的桌沿上。“福勒,”他说,“到外边来。”我留下足够的餐费,然后跟着他走了出来。我没有心情和他打架,但在那一刻,就算他把我打得不省人事,我也不会介意了。我们在减轻负罪感这一方面,几乎没有什么新颖的办法。
他靠在桥的栏杆上,两个警察远远地望着他。他说:“我必须跟你谈谈,福勒。”
我走到他的出拳范围之内等待着。他没有动手。他这时很像一座象征性的雕像,代表着我所痛恨的美国事物——其设计如同自由女神像一样糟糕,且一样毫无意义。他一动不动地说道:“你认为我喝醉了。你错了。”
“怎么了,格兰杰?”
“我必须跟你谈谈,福勒。今晚我不想跟那些法国人待在一起。我不喜欢你,福勒,但至少你讲英语。虽然你的英语跟我的英语不同。”他靠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他那一摊庞大的身躯,就像是一片未知的大陆。
“你要干什么呢,格兰杰?”
“我不喜欢英国人,”格兰杰说,“我搞不懂派尔为什么受得了你。也许是因为他是波士顿人。我是匹兹堡人,并以此为傲。”
“干吗不呢?”
“瞧,你又来了。”他稍微有些试图模仿我的口音,“你们这些人说话就像放屁一样。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该死的优越感。你们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
“再见,格兰杰。我还有个约会。”
“别走,福勒。你没有爱心吗?我没法儿跟那些法国人说话。”
“你喝醉了。”
“我只喝了两杯香槟,仅此而已,要是只喝这么点儿,你会醉吗?我要去北方了。”
“那有什么不好呢?”
“噢,我没跟你说过,是吗?我还以为人人都知道了。今天早上我收到一封妻子发来的电报。”
“怎么样?”
“我儿子得了小儿麻痹症。他的情况很不好。”
“很遗憾。”
“不必。又不是你的孩子。”
“不能飞回家看望一下吗?”
“走不开。他们想要一篇关于河内附近什么扫荡行动的报道,而且康纳利病了。”(康纳利是他的助手。)
“很抱歉,格兰杰。真希望我能帮上忙。”
“今天是他的生日。到今天晚上十点半,他就八岁了。就是为了他的生日,我才组织了这个香槟聚会,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不得不找个人聊聊,福勒,而且我又没法儿告诉那些法国人。”
“现在他们对小儿麻痹症很有办法。”
“即使他残疾了,我也不介意,福勒。只要他活着。我,我残疾了可不行,但他很有头脑。那个浑蛋在唱歌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我在祈祷。我心里想,如果上帝想要一条命的话,他可以拿走我的。”
“这么说,你相信上帝?”
“但愿我信。”格兰杰说。他的整只手掌在脸上拂过去,看起来像是头疼,但这个动作其实是为了掩饰他在擦眼泪这个事实。
“如果我是你,我会醉一场。”我说。
“噢,不,我必须保持清醒。我不愿意日后回想,在我儿子死去那天晚上,我还喝得烂醉如泥。我的妻子不会喝酒,她会吗?”
“你不能告诉你的报社……?”
“康纳利并没有真的生病。他为了一个女人跑去新加坡了。我还得替他作掩饰。如果报社知道了这件事,他会被解雇的。”他振作了一下他的那摊身体,“抱歉,我耽误了你这么久,福勒。我必须找人谈谈。现在我要进去向那些人敬酒了。真可笑,我把这些说给你听,你一向很讨厌我的粗鲁无礼。”
“我可以替你写那篇报道,假装是康纳利写的。”
“你学不来那种笔法。”
“我不讨厌你,格兰杰。很多事情我一直都蒙在鼓里……”
“噢,你跟我,我们合不来。但谢谢你的同情。”
我心里在想,我跟派尔真的有很大不同吗?难道要等到我的脚踏入生活的困境里,才能看见痛苦吗?格兰杰走了进去,我听见很多声音一起招呼他。我找了一辆三轮车,让他将我送回家。家里没人,我坐下来,一直等到午夜,然后心如死灰地走下楼去,来到街上,却发现凤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