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家园(第21/35页)

他看着奥多。猩猩朝他走过来。彼得坐在地板上,开始梳理奥多的毛。作为回应,猩猩也拨弄起他的头发、毛衣上的小毛球、他的衬衣纽扣——所有可以拨弄的地方。他想起鲍勃曾建议他找片干树叶,压碎撒在头发里,给奥多一点儿挑战。

互相理毛这件事让彼得很困惑。猩猩的长相和人类截然不同,却又让他感到如此亲近。在这么近的距离感受他身上散发出的生命温度,感受他指尖传来的心跳。这一切令彼得着迷。

当他从奥多的皮毛中拣出草籽、毛刺、泥土、皮屑的同时,他的思绪恍惚回到过去。不过过去很容易让他厌倦。除了克拉拉、本和瑞秋,他的过去已经尘埃落定,凝固成形,不值得反复咀嚼。他的人生向来随遇而安。并不是说他没有在人生顺风顺水之时奋斗过,而是说他从没有一个贯穿始终的目标。他对自己在律所的工作很满意,但在政坛出现机遇时他也没犹豫。比起文案工作,他更喜欢和人打交道。竞选的成功更多归功于运气,因为他见过太多优秀的候选人落马,平庸的候选人上位。这全取决于当时的政治风向。他拥有一份光鲜的竞选履历——在众议院十九年,八次胜选——而且他对自己的选民一向有求必应。然后他被赶到了楼上的参议院,全心全意在委员会里工作,对于众议院频频登上头条的风波泰然处之。他年轻时从没想过政治会变成他的生活。如今,一切往事随风。他昨天做过什么已不再重要,只有多年前鼓起勇气邀请克拉拉约会是个例外。对于明天,除了几个简单明确的愿望,他没有任何长远的打算。

好吧,既然过去和未来都乏善可陈,他为什么不能坐在地板上给猩猩清理皮毛,让猩猩给他梳头呢?他的思绪回到当下,回到手头的动作,回到他指尖的这个迷思。

“对了,昨天在餐馆,你为什么要把杯子砸到地上?”他挠着奥多的肩膀问。

“啊哦呜——”猩猩回答。一个很圆润的声音,张大的嘴慢慢合拢。

在黑猩猩的语言里,“啊哦呜——”是什么意思?彼得想到多种可能性:

我砸碎杯子是为了让人们笑得更厉害。

我砸碎杯子是为了让人们别再笑了。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很兴奋,很开心。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很紧张,很不开心。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有个人把帽子摘下来了。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天上某朵云的形状。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我想喝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砸碎杯子。

我砸碎杯子是因为啦啦啦啦。

有意思。人和猩猩都有大脑和眼睛。两者都有语言和文化。但是,猩猩只是做了一个砸杯子的简单动作,人们就不明所以。人类所有辅助理解的工具——因果关系、海量的知识、语言、直觉——对于解读猩猩的行为毫无帮助。想要判断猩猩的动机,彼得只能依靠推测和猜想。

猩猩几乎是不可理解的——他会为此感到困扰吗?不,他不会。难解之谜也会带来奖赏,那就是持续不断的惊喜。带给他惊喜是否猩猩的本意?他不知道,也无从知晓,不过奖赏就是奖赏。他心怀感激地接受了它。这种奖赏总在不经意间到来。就比如说:

奥多凝视着他。

奥多把他举起来。

奥多在车座上坐好。

奥多端详一片绿叶。

奥多在车顶醒来,翻身坐起。

奥多捡起一个盘子放在桌上。

奥多翻看一本杂志。

奥多靠在院墙上休憩,全身上下纹丝不动。

奥索四肢着地奔跑。

奥多用石头砸开一枚坚果。

奥多转过头来。

每一次彼得的脑子里都会“咔嚓”一声,像快门一样在记忆里留下一张难忘的照片。奥多的动作流畅而精准,幅度和力度都恰到好处。而且这些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奥多看上去不假思索,只是做出简单而纯粹的动作。这些动作是如何产生意义的?思考作为人类的一大特质,为什么反而令我们笨拙不堪?细想一下,与猩猩不相上下的完美动作在人类中也能见到,那就是杰出演员的出色表演。同样洗练的表达,同样震撼的效果。但是对人来说,表演需要千锤百炼,是艰辛汗水换来的成果。奥多的动作却轻松自然——他本身就是轻松自然的。

我应该模仿他,彼得暗想。

奥多是有情感的——这一点他可以肯定。比如说,他们初到村庄的第一个傍晚,彼得坐在屋外的露台上。猩猩在楼下的院子里观察石墙。彼得进屋泡了杯咖啡。奥多似乎没注意到他走开。仅仅几秒钟之后,他就冲上楼梯,蹿进房门,眼睛四处搜寻彼得,唇间迸出询问的呼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