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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钦斯基把鹅毛拔掉,把鹅洗干净。那鹅毛,我们很小心地放在一边。我们打算拿来做两个小枕头,上面写上这样几个字:“在炮火底下软和和地安睡吧!”

前线的大炮声直穿到我们的掩蔽所。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脸,映在墙上的黑影在不停地跳动。有时传来一下低沉的爆炸声,棚房也震颤了起来。这是从飞机上扔下来的炸弹。有一次,我们听到一声郁闷的叫喊。一定有一所营房中了弹了。

飞机嗡嗡地响着;机关枪声嗒嗒地传过来。可是,从我们这里没有透出一点可以被人看得见的亮光。

我们面对面坐着,卡钦斯基和我,两个衣衫破烂的士兵,深更半夜在烤鹅。我们说话不多,可是在我们两人之间,彼此的那种体贴照顾,我相信甚至比恋人更为完美充分。我们是两个人,两朵微小的生命火花,外面是黑夜和死亡的圈套。我们正坐在它的边缘,既危险又安全,鹅油从我们的手上滴下来,在我们心里,两个人彼此是贴近的,而眼下这个时辰,也跟这间屋子一样:在一种柔和的火光映照下,我们感情的亮光和阴影也在闪烁摇曳。他知道我些什么?我又知道他些什么呢?从前,我们在思想上是没有一点共同之处的——可现在,我们隔着一只鹅坐着,感觉到彼此的存在,而且两个人那么亲密,连话也不想说了。

烤一只鹅要花很多的时间,即使这只鹅又嫩又肥。因此,我们两个人轮流着烤。一个人往那上面涂油的时候,另一个人就躺下来睡觉。一股美妙的香味逐渐腾满了整间屋子。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它进入我的梦境,可是我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在半睡状态中,我,看见卡钦斯基把一柄汤匙拿出来又放进去。我爱他,爱他的肩膀,爱他那有棱角又略有点伛偻的形体,同时,我还看见他后面的树林和星星,一个清晰的嗓音说着一些使我感到宁静的话,我,一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束着腰带,挎着背包,顺着铺展在面前的、被高高的天空笼罩着的道路走着,很快就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而且也很少有什么悲愁,只顾在寥廓的夜空下继续走下去。

一个小小的士兵和一个清晰的嗓音,如果有人去抚摸他,他也许是不会理解的,这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怀着一颗麻木的心,向前行进着,就因为他穿着长筒靴,而且除了向前行进,他什么都忘记了。在那天边,不是有个地方盛开着鲜花,而且那么宁静,叫这个士兵直想流泪吗?那里不是有些迷人的景象,他并没有忘记,可也从来没有享受过,却已经消逝了吗?他的二十个夏天,不是还留在那里吗?

我的脸是不是湿了,我到底是在哪儿?卡钦斯基站在我面前,他那魁伟而伛偻的身影像在故乡一般亲切地覆盖在我的身上。他轻轻地说着话,他微微一笑,走回炉火那里。

这时他说:“烤好了。”

“好的,卡钦斯基。”

我振作了一下。小屋中央,那只褐色的鹅在闪闪发光。我们掏出自己那可以折叠起来的叉子和小刀,各人割下了一条鹅腿。我们还有部队里发的面包,便拿来浸在汤汁里。我们慢慢地吃着,津津有味的。

“味道怎么样,卡钦斯基?”

“好!你说呢?”

“好,卡钦斯基。”

我们是弟兄,各人挑那最肥美的部分递给对方吃。后来,我抽了根纸烟,卡钦斯基抽了支雪茄。鹅肉还剩下不少呢。

“你说怎么样,卡钦斯基,我们带点回去给克罗普和加登?”

“行啊。”他说。我们切下了一块,用报纸包好。其余的,我们想拿到营房里去。卡钦斯基笑了起来,只说了一声:“加登。”

我同意他的话,我们应当把所有的东西随身带走。因此我们就朝鸡棚走去,唤醒他们。不过,我们首先得把鹅毛收拾好。

克罗普和加登把我们当成魔术师。随后,他们的牙齿就忙起来了。加登双手捧着一只翅膀咬在嘴里,如同吹奏口琴一般地啃着。他还从锅子里喝着汤汁,咂着嘴唇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好处!”

我们走回自己的营房。头顶上还是那片高远的天空,星光点点,拂晓将临,而我就在那下面走过去,一个士兵穿着很大的长筒靴,腆着吃饱的肚子,一个小小的士兵,在清晨——可是,就在我旁边,却走着那个有点伛偻的、不太灵活的卡钦斯基,我的战友。

拂晓时分,营房的轮廓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仿佛是做了一个黑沉沉的甜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