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走向永恒之邦的过客 18(第2/7页)
第二天,我到特万的保罗·乔家里去,他是奥克塔夫在服丧期间在拉巴斯杜尔城堡的客厅里看见的那个小路易丝的儿子,娶了“大蜂鸟”的一个孙女。他们的房子里幔着印花的壁布,很有外省老宅的那种魅力。我估计这就是路易·特鲁瓦的老家。一个全家照片的相册放在独脚小桌上,有两三页专门留给“奥克塔夫舅舅”。奥克塔夫正在写作,据说他在大白天也关起百叶窗,点起两支蜡烛,为了隔开外面的世界;奥克塔夫戴着半截面具,用它换了另一个面具;奥克塔夫和一只骷髅;奥克塔夫捧着一束鲜花,就像他在圣灵降临节的前夜也手持花束献给贞女罗拉的圣骨盒一样;奥克塔夫和他驯养的野猪。当然,这些具有诗意的相片引起了我的遐想。我问保罗在他的藏书中有没有我“舅姥爷”的书,他只找出来了第一本《树荫集》,还有伊雷内姨姥姥收集的那本庄严死亡的总汇。
我曾对我的曾姨姥姥稍有微词。我觉得伊雷内·德里雍属于那种无懈可击然而又违背常情的母亲,她们充塞在整个时代,像梦中的恶魔似的压迫着她们儿子的命运。一九二九年,我还对她毫无了解,但是她的作品中没有任何批判精神和她那淡而无味的说教让我惊异。那里头什么都不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还说到不信上帝的伏尔泰把他自己的大便吃了下去。必须翻阅一下这类的作品,才会明白为什么在我儿时的那些激进分子身上会有反教权主义的病原体,甚至在列宁格勒还开了一间可怜巴巴的无神论博物馆,以及接下来的事件。对于我曾姨姥姥这本抄录编辑的东西我并非全无敬意。这位身穿带撑架长裙的夫人试图正面地审视最高的现实。她收罗了许多现成的范例以完成这伟大的历程,这种事情在她那个时代并不像在我们这个时代那么少见。哪怕只听到一句她们认为猥亵下流的话就会气得昏厥过去的圣女们,在客厅里也会从容自在地交谈有关临终的人那丑陋肮脏的细节。我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的爱情是公开的,我们的死亡就是消失。在这两种不便公之于众的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刚看到头几页,伊雷内的儿子所写的书就让我读不下去了。它的内容、包含着的所谓“思想”,以及他始终喜欢但又与他缺乏明快犀利的风格不太适应的形式,差不多跟他母亲那老生常谈的虔诚一样,让我感到不痛快。我青年时代的初期,跟“奥克塔夫舅舅”年轻时一样,热衷于古典著作,在这以后,我一下子发现了跟我同代的作品:《追忆逝水年华》、《梵蒂冈地窖》、《杜伊诺哀歌》、《魔山》。对我来说,这些完全是崭新的珍宝,跟这相比,在阿克兹索居生活中写出的东西就格外显得苍白了。但是如果保罗·乔在那天晚上把《雷莫,一个兄弟的回忆》借给我,他那古旧的风格大概仍然会使我感动。对于一个善于读书的人而言,他的每一页上字字句句都像在流血。如果他给我《致约瑟的信》,我会沉溺于年长的奥克塔夫向比他年幼的朋友诉说的、令人心碎的青年时代的回忆。我一定会发现那孩子突然面对学校的墨守成规、同学们的粗鲁放肆和学业的庸常无聊所感受的苦恼,于是逃匿到音乐中去;他那孱弱的体质,使家里最终决定任凭这个男孩留在他喜爱的孤独当中。所有这一切,与一位奥地利的年轻贵族的历史惟妙惟肖地相似,就像我一年以前在《阿莱克西》中所叙述的一样。我也许还会发现在奥克塔夫与普雷斯堡那个大学生之间的一些更为隐秘的事。不管怎样,如果说贫穷对于阿莱克西是个决定性的问题,而比利时的一个年轻人,他母亲继承了一座煤矿,就根本不把穷富放在考虑之列。我看,幸亏保罗的书架子上没有这两本书,或者至少那天晚上没有找出来。不应该过早地让家里的这些幽灵把自己缠住。
我在那里曾待了四十年。其实,一九五六年我到阿克兹去探亲并不是要研究奥克塔夫。那次去与诗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的侄孙女埃米丽带着她的两个孩子接待了我。她的丈夫和长子在达豪集中营被枪毙了。这件旧事我到很晚的时候才知道,对于我来说是个新闻。一个居孀的妇人由一个儿子和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儿陪伴着,在一座弥漫着十一月的暮色的老宅里,直接就进入了诗的境界。奥克塔夫和雷莫曾时常在一起读欧里庇得斯的《请愿的妇女》,也许在当时就会想到安德洛玛刻追忆她死去的亲人。尤其是雷莫,那些特洛伊妇女们的哀怨之声更加强了他自己对和平主义的信念。我也想起在天空飞翔的鸽子突然被打死。
直到去年,着手撰写这部作品的几个月之后,我才又认真地去追寻那已变得苍白的幽魂。那时我得到了奥克塔夫的两部作品,然而对于我的计划来说,那两部是最不重要的。我必须感谢一位比利时朋友的豪爽大度,他给了我好几本一九〇〇年作者死后“根据作者的遗愿,在巴黎由佩兰学院书局及那慕尔的出版商雅克·戈代纳”出版的毛边本。原来这些书是阿克兹城堡的主人馈赠给那人的父亲,那人又把书给了我。那时他父亲还是鲁汶大学的一个大学生,城堡主人感谢他帮助了皮尔麦茨家的一个年轻人准备考试,这孩子并不像奥克塔夫那样,也喜爱文学。(从日期上考校,这人不是后来给德国子弹打死的那个埃尔曼。)不管我能不能用咒语让“奥克塔夫舅舅”从这几部书页已微微发黄的书籍里走出来,我希望至少在若干时日之内,使他脱离周围人对他礼貌的冷漠态度,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样的态度在公墓一般的图书馆里过度保护了许多出色的作家,而他们的作品从来没有被人好好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