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岁月(第5/8页)

体态丰满的某某夫人不那么难接近。但她有丈夫、一个儿子、公婆和城堡的一群食客。在请克先生吃饭的时候,教廷大使和他的秘书作为贵客也被邀请作陪。应邀出席的还有正统思想界的精英人物。人们在交谈中流露出对宗教信仰的过分虔诚;大家都争着去吻那位教廷大人的戒指;话题始终离不开圣彼得大教堂这座建筑杰作,离不开体现着圣洁精神的利奥十三世的健康长寿,离不开那些参加抵抗加里波第以保卫罗马的伯伯叔叔和堂兄弟的回忆。某某夫人甚至说她不再想看到永恒之城,永恒之城既然不属于罗马教廷所有,那就只是一座普通的城市而已。这位教廷官员在成为神职人员之前是意大利人,此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人们告别的时候很注意礼节:某某夫人叫她的两个女儿下楼接受对她们的祝福。繁文缛节使得那些到巴约勒搭乘去里尔的火车然后再转快车去巴黎的旅客耽搁了时间。某某夫人的儿子是大学生,爱开玩笑,憋住劲儿整个晚上没打哈欠,这时自告奋勇地用他的“迪翁-布通”汽车把这两位贵客送到车站。他的“迪翁-布通”汽车在当地是第二辆(第一辆是克先生的),取代了已经为他套好的传统的双篷四轮马车。让人有点儿焦急的是,他们又在飘逸着好似教堂里的馨香气息的客厅里耽搁了半个小时;但愿这位彬彬有礼的高级教士和他们的同伴不会因机械故障而遭遇麻烦(人们真担心这个新玩意儿会出机械故障),或者更糟糕的是,还可能发生事故……

但是,发动机在院子里发出了轰响声。大客厅的门打开了一半,从两扇门之间探出一个脑袋,以嘲弄的口气说:

“再等一会儿,这两个家伙就赶不上火车了!”

儿子有失礼貌的笑声感染了周围的气氛,像爆炸的气泡,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这些人说话带着北方口音,讥笑这位高级教士的意大利口音;有一位先生觉得高级教士的秘书过于俊美,不诚实;而女士们觉得他的身材有点儿太瘦。有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但却具有冉森教派的思想倾向,一针见血地评论教皇对法国的事务干预太多;说到底,他只不过是罗马主教而已。这时,又送上了丰盛的饭菜,好像他们在两个小时之前根本没吃什么东西似的。某某夫人哈腰取了一盘肥肝三明治送给克先生。她的低领袒胸上衣的吊带没有系好。好像是忘了系。但并没引起人们注意;谁都知道乳房是什么样子。米歇尔不会变成一个土里土气的唐璜。

闷热的夏天过后,便是雾蒙蒙的秋天。冬天也不会有好兆头。去年冬天是在布鲁塞尔度过的,那是为了满足一个年轻产妇的意愿,她害怕自己在生孩子的时候死去。她果然死了。今年的冬天将在里尔度过。带着五个月的女婴去意大利的里维埃拉绝无可能。从里尔到里维埃拉旅途遥远,差不多要用三十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到达。中途要在巴黎的贵宾旅馆和马赛的诺阿依旅馆各休息一天。米歇尔一时放弃去享受他最喜欢的阳光明媚的南方风光,等于是放弃去蒙特卡洛赌博的机会。在蒙特卡洛金碧辉煌的赌厅里赌博,如同对别人而言的放荡不羁的享乐,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也等于是失去了一次桃花运,那里有漂亮诱人的女人,能使他在平淡岁月的生活中体验一点儿风流韵事,可以想象她们不是卖淫妇;也不能去意大利海岸,不能去热那亚、佛罗伦萨或那不勒斯小憩,不能参观过去与费尔南德一起去过的教堂和画廊。这会儿正在保姆怀里啼哭的小女孩,待长大以后,也许可以牵着她的手去博博里的花园游玩的。

不管怎样,即将到来的冬天将在里尔度过。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二次。因为对他来说,一生中更难熬的,就是艰难时刻的重复。走的还是那几条相同的路;绕的还是那些走廊的相同的角落;住的还是跳鹅游戏的房子。这种房子就是监狱。这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在元配去世之后,米歇尔在地处沼泽大街(这条街的名字起得多好!)的诺埃米别馆度过了好几个月的冬天。春天,他轻率地接受邀请参加了一次上流社会的聚会,认识了费尔南德。但是,桃花运并不是天天都有的。

这没有什么关系:对一些人来说,不能拥有,即使是暂时的,也是应付一切的答案。米歇尔在黑山成立了一个私人苦修会。对于构成或自信构成我们绝大部分人格的欲望与要求,有的人喜欢说不;有的人不寄予希望;有的人没有甚至不再觉得这只是自身存在的需要。他早晨六点起床。他在床上看书,睡觉;他一直喜欢这个时刻,因为经过夜晚的洗涤,一切东西似乎都是洁净的。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大摞书,摇摇晃晃的,好像一座斜塔;这时他读完了蒙塔朗贝尔的《西方修道士》,这是一部长篇巨著,我从来没有读过,但我猜想与他禁欲的朦胧愿望有关。他在旧睡衣外面披了一件破大衣,毫无疑问,旧睡衣是他父亲米歇尔-夏尔穿过的。他趿拉着拖鞋,下楼去取那只装满煤的沉重的木桶。煤是早晨生火取暖用的。他喜欢用当地产的煤取暖。用煤取暖,起码不用再去砍树了,但是,这也无济于事。用煤取暖与矿井的丑陋不堪和艰苦生活密不可分。黑山城堡的习惯做法是,那两个女仆,胖马德兰和小马德兰,每天早晨用旧报纸包着煤或木炭,夹在腋下,送到每个房间,在“主人”起床前先暖暖房间。米歇尔不喜欢叫这两个女人提着沉重的煤桶爬楼梯给他送煤;她们还得给老太婆送木柴,给住在塔楼上的孩子送煤。他可能也不喜欢躺在床上看着两个胖女人跪在壁炉前给他生火,或者怕她们出言不逊,到楼下去说先生行为放肆。火生起来了,火焰直往上蹿。用这些已经发黑的旧报纸生火倒是好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