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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能够做到和他们一起乘一辆大马车去打板球呢?只有伯纳德做得到跟他们一起去;但是伯纳德错过了时间,没法跟他们去了。他老是错过时间。他的不可救药的喜怒无常妨碍了他跟他们一起去。当他洗手的时候,他会停下来,说:‘在那张蜘蛛网上有一只苍蝇。我是该搭救那只苍蝇呢,还是该让那只蜘蛛吃掉它呢?’他的心情总是被数不清的困惑混乱笼罩上阴影,否则,他一定会跟他们一起去打板球,一定会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而且一定会在击中球的时候激动得跳起来。不过,他们一定会原谅他;因为他会给他们讲故事的。”
“他们驾着车走了,”伯纳德说,“而我却错过了跟他们一块儿去的时间。那些令人讨厌透顶、同时又那么漂亮可爱的小伙子们,那些你和路易斯、奈维尔都非常非常羡慕的小伙子们,已经驾着车走了,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都整齐地转往同一个方向。不过,我对这些大出风头的事情并不在意。我的手指在钢琴的键盘上滑行,没有辨别清楚哪个是黑键哪个是白键。阿契毫不费力就能打出一百分;我偶尔侥幸能够得到五十分。但是,我们俩之间有什么差别呢?可是等一等,奈维尔;让我说下去。那些气泡冒了上来,就像从平底锅里冒上来的银白色气泡;一个比喻叠着另一个比喻。我没法像路易斯那样怀着极度顽强的意志坐到我的课本前面去读书。我得打开那扇小小的天窗,让那些成串的辞藻冒出来,借助这些辞藻,我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从而使这些事情不是支离破碎、互不相关,而是可以看到游动的线条,多多少少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我要给你讲讲那个博士的故事。
“当克莱恩博士做完祷告,蹒蹒跚跚走出弹簧门的时候,看上去他真的相信自己是非常高明的;但是实际上,奈维尔,我们都无法否认他的离去不仅使我们感觉到了轻松,而且还使我们获得一种摆脱了某种负担似的感受,就好像拔掉了一颗牙。现在当他费劲地穿过弹簧门走向他自己的住所时,让我们跟在他的后面。让我想象一下他在马厩那头他的私人房间里脱衣服时的情景吧。他解开他的吊袜带(让咱们讲得琐碎一些,让咱们讲得详尽一点)。然后用一个他所特有的姿势(要避免这些陈腐的字眼真是很难,而且就他来说,这些字眼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很贴切的),他从他的裤袋里掏出银币,又掏出铜币,接着把它们放在那儿,那儿,放在他的梳妆台上。他把双臂摊开,搁在椅子的扶手上,陷入沉思(这是他私人独处的时间;我们正是应当在这种地方看清他):他会走过桃红色的桥去到他的卧室里呢,还是不过桥?这两个房间被克莱恩夫人床头柜上的台灯玫瑰色的光亮所形成的一道桥连接在了一起,克莱恩夫人就躺在那张床上,头发披散在枕头上,正在读一本法文的自传。她一边读着书,一边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沮丧绝望的姿势伸手抹了抹她的前额;她把自己跟某个法国公爵夫人作着对比,叹息地说:‘这就完了吗?’现在,那个博士说,再过两年我就要退休了。我要在西部某座乡村花园里修剪紫杉树篱。我原本可以当个海军上将;或者当一个法官;而不是一个教师。究竟是什么力量,把我弄到这个地步的呢,他问道,一边凝视着煤气取暖器,他的双肩耸得比我们平时所看到的样子还要厉害(记住,他只穿着衬衫,没穿外衣)。究竟是什么力量?他一边思索,一边回头越过肩膀望着窗户,驰骋着他那些庄严的辞句。那是一个暴风雨之夜;栗子树的树枝波荡起伏。星星在树杈里闪烁。是什么善与恶的巨大力量把我引到了这里?他一边追问,一边伤心地发现他的椅子在紫色地毯的绒面上磨出一个不大的洞。他就这样坐在那里,让他的背带晃来晃去。不过,讲述一个人走进他自己的房间是有困难的。我没法把这个故事讲下去了。我正在想方设法地掉花腔;我正在我的裤兜里掂弄着四五枚硬币。”
“伯纳德的故事在开始的时候使我觉得很有趣,”奈维尔说,“可是当故事荒唐可笑地越说越没声,而他张口结舌地捻弄着一截绳子的时候,我就想起我自己的孤独。他总是看到每个人的阴晦的一面。所以我就不能跟他谈起珀西瓦尔。我不能把我的荒唐而激烈的感情向他富于同情心的理解力敞开。那也一定会变成一个‘故事’的。我需要这样一个人,他的头脑面对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对他来说,荒唐透顶也是卓越的,一根鞋带也是可爱的。但我能向谁表露我这迫切的热情呢?路易斯太冷淡,太不着边际。没有一个人——在这儿,在这些灰暗的拱门、哀泣的鸽子、令人振奋的运动、传统的活动和竞赛中间,所有这一切全都那么巧妙地组合在一起,以避免有人感到孤单。然而当我偶尔碰上一些预示着有事情就要发生的意外征兆时,我仍然会感到震惊。昨天,当我经过那个通向那所私人花园的敞开的门扉时,我看见冯维克正举起他的球棍。在草地中央,茶壶正冒着热气。那里还有成簇成簇的蓝色鲜花。那时,一种莫名的、神秘的崇敬心情,一种战胜了混乱的完美感觉突然降临到我的身上。当我站在那个敞开的门口,谁也没有看见我那凝神专注的神态。谁也没有猜想到我当时所怀有的愿望,即:将我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某位神祇,然后死去,销踪匿影。他的球棍落了下来;幻影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