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3/25页)

随着时间的推移,苔藓的演变体现在无穷的挪动和特性的舍弃,导致适应性的变化:增加对干燥的抵抗力,减少对直射阳光的依赖,以及干旱多年后的复苏能力。
这些苔藓部落的变化速度,以及变化程度,极富戏剧性,得以表明永恒的变化。
竞争及生存斗争,是这一永恒变化状态背后的机制。
苔藓在成为苔藓前,必然是一种不同的存在体(极可能是藻类)。
随着世界的不断变化,苔藓本身最终可能成为一种不同的存在体。
适用于苔藓的一切,肯定适用于一切生物。

阿尔玛的理论令人觉得既大胆又危险,甚至在她自己看来也是如此。她知道她踩在一个不可靠的地带——不仅从宗教的角度(尽管她不太关心这点),从科学的角度也是。像登山者一样,她朝自己的结论迈进时,知道有可能落入几个世纪以来吞噬许多法国大思想家的陷阱—— l’esprit de systeme(体系精神)的陷阱——他们想出某种伟大、令人兴奋的普遍解释,而后试图强迫一切的事实和理由都顺从这一解释,无论是否言之有理。不过,阿尔玛确定她的理论确实言之有理。关键在于以书写证明。

船上就像任何地方一样,是书写的好地方——更好的是,还是一艘又一艘在浩瀚大海上缓慢而行的船。没有人打扰阿尔玛。狗儿罗杰躺在她卧铺的一角,看着她工作,喘气搔痒,不时看上去像是对生命感到失望,不过,无论它身在世界何处,都会是这样。晚上,它有时跳上她的卧铺,依偎在她的腿弯里。有时它小小的呻吟声使阿尔玛醒来。

有时候,阿尔玛晚上也会发出小小的呻吟声。她发现她的梦生动有力,就像她在首次航海时的领悟,而安布罗斯也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不过现在,明早也经常出现在她的梦中——有时甚至与安布罗斯合并成奇特、肉欲、荒诞不经的人物:明早的躯干长着安布罗斯的头;其中一人在与阿尔玛交欢时,突然变成另一个人。然而,在这些梦当中,不仅是安布罗斯与明早融为一体——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合并在一起。在阿尔玛最令人赞叹的夜间幻梦中,白亩庄园的旧装订室变成了苔藓洞穴;她的马车房变成格里芬精神病院一个宜人的小房间;费城的清香草地变成温暖的黑沙地;普鲁登丝突然穿着汉娜克的衣服;玛努照料比阿特丽克斯欧几里得花园中的黄杨木;亨利坐在一艘波利尼西亚小独木舟上,沿着斯库尔基尔河划去。

这些画面尽管惊人,这些梦却并未令阿尔玛感到不安,而是使她充满最为惊人的综合感知——仿佛她个人经历中的一切独立元素,终于都结合在一起。这世上她曾经知道或爱过的一切,都缝合了起来,成为一件东西。领悟到这点,使她卸下重担、欢欣鼓舞。她又有那种感觉——她过去只体验过一次的感觉,就在她和安布罗斯举行婚礼前的几个星期——生气勃勃、活力四射。不仅充满生气,脑袋的运作能力也处于最高峰——能够看到一切,了解一切,仿佛从最高的山脊俯瞰一切。

她会醒过来,喘一口气,立刻又开始书写。阿尔玛为她的大胆理论建立十项指导方针后,用她最振奋的精力,书写白亩庄园的苔藓战争史。她写自己花了二十六年的时间,在树林边缘的一群巨石上,观察部落间的前进与后退。她把焦点特别集中在曲尾藓上,因为它展现出苔藓科当中最细微的变异范围。阿尔玛得知有些种类的曲尾藓短小平凡,有些则有迷人的流苏。有些种类叶片笔直,有些则弯弯曲曲,有些只存活于石头边的朽木上,有些则占据阳光最充足的高大的圆石顶峰,有些在水坑中成长,还有一种在白尾鹿的粪便附近迅速增长。

阿尔玛在数十年的研究中发现,最为近似的曲尾藓种类,它们紧挨着彼此。她认为这并非事出偶然——对阳光、土壤和水的严酷争夺,迫使植物在几千年间做出微小的适应性进化,使之比近邻稍具优势。这也是为什么三四种不同的曲尾藓得以在同一颗圆石上共存的原因:在这安全、压缩的环境中,每一种类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今用细微的适应性变化,来保卫各自的领地。这些适应性特征无须别开生面(苔藓无须长出花、果或翅膀来);只需有显著的不同,好战胜竞争对手——世界上最可怕的对手,莫过于在你身边的竞争对手。最紧急的战争,莫过于在家中打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