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2/25页)

阿尔玛的思路遵循天文学家赫舍尔所谓的“连续创造”论——一个既永恒不朽,却又不断演变的概念。不过赫舍尔认为,创造只有在宇宙范围中才能连续,而阿尔玛现在相信,创造到处都在连续,在一切的生命层面上——甚至在显微镜的层面上,甚至在人类的层面上。挑战无所不在,而随着每个时刻,自然界的状况都在变化。优势取得;优势丧失。丰饶时期结束后,接着是“暇亚”时节——渴望的季节。在错误的环境下,任何东西都有灭绝的可能。可是在适当的环境下,任何东西都有变异的可能。灭绝和变异从生命起源之初就在发生,如今仍在发生,也将继续发生,直到时间尽头——如果这不构成“连续创造”,那阿尔玛不知道什么才是。

她很肯定,生存斗争也塑造了人类的生理和人类的命运。最好的例子,阿尔玛想道,莫过于明早,他的整个家族被欧洲人抵达塔希提带来的陌生疾病所歼灭。他的血统几乎从此灭绝,然而出于某种原因,明早没有死。他的身体有某种东西使他存活下来,甚至当死神来敲门,带走他身边每个人的时候。然而,明早活下来了,得以传宗接代,而他的后代甚至可能继承他的长处和他对疾病的超凡抵抗力。这类的事件塑造了一个物种。

此外,阿尔玛想道,生存斗争同时也定义了人类的内部生命。明早是一个异教徒,却转化为虔诚的基督徒——因为他不但狡黠且懂得自我保护,他看到世界行进的方向。他选择未来,不选择过去。由于明早的先见之明,他的孩子将在新世界中茁壮成长,这些孩子的父亲在这个世界中受人敬仰、强大有力。

(或者至少,他的孩子们将茁壮成长,直到另一波挑战来到他们面前。那时候,他们就得独立奋斗。那将是他们的战斗,没有任何人能让他们幸免。)另一方面,则有安布罗斯这样的人,他得到上帝给予的四重恩赐:才华、创意、美丽、优雅——却未被赐予坚忍。安布罗斯误读了世界。他希望世界是个天堂,事实上却是个战场。他一生渴求永恒不变与纯洁无瑕。他渴望轻盈的天使盟约,却被——就像每个人和每件事物一样——严格的自然法则束缚。此外,阿尔玛也明白,生存斗争的存活者,并不总是最美丽、最有才华、最具创意或最优雅;有时只是最无情、最幸运或最顽强而已。

唯有一个诀窍,那就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承受生存的考验。生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世界不过是灾难之地,以及无穷无尽的苦难的熔炉。然而,在世界上存活下来的人,塑造了这个世界——尽管世界也同时塑造了他们。

阿尔玛将她的想法称作“竞争转变论”,她也相信她能够证明。当然,她不能用明早和安布罗斯的例子来证明——尽管他们将以庞大、浪漫、例证的姿态,永远活在她的想象中。尽管提及他们将是极不科学的做法。

然而,她可以用苔藓来证明。

阿尔玛写得又快又长。她没有停下来修改,她只是撕掉旧稿子,几乎每一天都从头写起。她无法放慢速度;她没有兴趣放慢速度。像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能够跑步而不跌倒,却无法走路而不跌倒——阿尔玛只能以盲速让自己的想法继续推进。她害怕放慢速度仔细书写,因为她害怕自己可能绊倒在地,丧失勇气,或者更糟的是,丧失想法。

讲述这个故事——物种变异的故事,以苔藓的渐变过程来证实——阿尔玛不需要笔记、不需要用到白亩庄园的旧藏书室,也不需要她的标本室。这些她都不需要,只因她的脑袋早已贮存了对苔藓分类的大量理解,牢记的事实与细节填满了她头颅的每个角落。她熟知十八世纪在物种蜕变和地质演化题目上写过的一切想法。她的脑袋就像不计其数的书架组成的大储存库,堆满图书及箱子,构成无穷无尽、按字母排列的细目。

她不需要藏书室;她本身就是藏书室。旅程的头几个月,她为她的理论所做的基本指导假设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直到她终于觉得自己已正确无误,原原本本地浓缩成以下十点:

地球表面的水陆分布并不总是在目前所在的地点。
根据化石记录,苔藓似乎从生命起源之初即已挺过一切的地质年代。
苔藓通过适应性的改变的过程,似乎挺过这些地质年代。
苔藓可借由更改地点(移居到更为适宜的气候),或更改内在结构(变异),来改造其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