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苔藓馆馆长(第24/25页)
他没有说话。他太仁慈,不愿回答这样的问题。“用不着担心,华莱士先生。我不是在跟你耍嘴皮。我确实觉得我很幸运。
我很幸运,是因为我能在研究世界当中度过一生。因此,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微不足道。人生是个谜,是的,往往还是一种考验,可你若能在其中发现一些知识,你就应该坚持下去——因为知识是最珍贵的东西。”
他依然没有回答,阿尔玛于是继续说下去: “你瞧,我从不觉得有必要创造一个世界,来超越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在我眼中似乎一直够大、够美。我不晓得为什么在其他人眼中不够大、不够美——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设想出新奇的领域或渴望住在其他地方,超越这个范围……可这不关我的事。我想,我们都是不同的人。我只求了解这个世界。现在我可以说,在我走到人生终点之际,我对这世界的了解,比我来的时候多一些。同时,我的一点点知识,丰富了其他累积起来的历史知识——可以说,丰富了伟大的图书馆。这可不是简单的事,先生。能说这种话的人,都过着幸运的生活。”
现在是他拍拍她的手。
“说得很好,惠特克小姐。”他说道。
“确实,华莱士先生。”她说道。
在这之后,他们的对话似乎结束了。他们两人都若有所思,感到疲倦。阿尔玛把她的手稿放回安布罗斯的皮箱,把皮箱挪到躺椅底下,锁上办公室的门。她不会再拿给其他人看。华莱士协助她走下楼梯。外面一片昏暗,雾气很浓。他们一起慢慢走回仅隔两个门面的范家公馆。她让他进门,他们站在门厅,道过晚安。华莱士第二天早上就要走了,往后他们不会再见面。
“我很高兴你来访。”她对他说道。“我很高兴你叫我来。”他说道。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他让她抚摸。她探索他温暖的五官。他有一张和善的脸——她感觉得出来。
而后,他上楼去他的房间,阿尔玛在门厅等候。她不想上床睡觉。听到他的门关上后,她又拿起她的拐杖和披肩,回到外面。天色已暗,对阿尔玛来说却无关紧要;她甚至在白天都看不见,然而凭着感觉,她对四周的环境了如指掌。她找到霍特斯植物园的后门——范家如今已经使用了三个世纪的私人大门——她自己走进了植物园。
她原本打算回到苔藓洞穴馆沉思片刻,却很快就上气不接下气,因此她歇了一会儿,倚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天哪,她老了!发生得多么快!她感激在她身旁的树。她感激植物园,那黑暗的美景。她感激有个安静的地方歇息。她想起疯狂可怜的小芮塔曾经说过:“感谢老天,我们有个地球!否则我们要坐哪里?”阿尔玛觉得有点儿头晕。这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我们总共有三个人,他这么说呢。事实上,他们曾经有三个人,而今只剩下两个。不久,将只剩下一个。而后,华莱士也会离去。不过目前,至少他注意到她。有人知道她了。阿尔玛把她的脸贴在树上,惊叹一切——惊叹于事物的速度,惊叹于神奇的汇聚。
然而,一个人无法永远目瞪口呆地惊叹下去,过了一会儿,阿尔玛发现自己开始琢磨,这究竟是什么树。她对霍特斯的每一棵树都很熟悉,可她弄不清自己站在哪里,因此想不起来。气味很熟悉。她抚摸着树皮,这时她明白了——当然,是糙皮山胡桃,在阿姆斯特丹全市仅此一株。胡桃科。这一特殊样本早在一百多年前来自美洲,很可能来自宾州西部。主根长,因而不易移植。当初运来的时候肯定是株小幼苗。生长在洼地。性喜壤土及粉土;鹌鹑、狐狸的朋友;耐冰雪;易腐烂。树很老。她也很老。
种种线索汇集到阿尔玛身上——来自四面八方的线索——促使她得出最后的重大结论:再过不久,很快地,她的时候就要到来。她知道这是事实。或许不是今晚,但是在不久后的哪天晚上。大体而言,她不害怕死亡。甚至还不如说,对于比其他任何力量更影响世界的死神,她只有尊重和敬畏。尽管如此,她不想在这一刻死去。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想看看接着会发生什么事。要紧的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抗拒沉没。
她紧抓着大树,仿佛那是一匹马。她的脸贴着它那沉默无声、生气勃勃的侧腹。
她说:“你和我离家很远,是不是?”
在黑暗的植物园中,在城市寂静的夜幕下,树没有回答。
可它多支撑了她一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