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使命的后果(第42/44页)
而后,相当出其不意,完全不知从何而来地,阿尔玛被一匹马辗过。
或者说,正是这样的感觉。然而,将她撞倒在地的不是马,而是玛努,她从球场跑出来,威力十足地从侧面朝阿尔玛冲过来。玛努抓住阿尔玛的胳膊,把她拉到场地当中。群众喜欢此情此景,欢呼声越来越大。阿尔玛一眼瞥见韦尔斯牧师的脸,这一意外转折令他神色兴奋,愉快叫喊。阿尔玛瞟了一眼明早,他的态度礼貌含蓄。他威武的形象不容他对这一活动发笑,可他亦未表示不赞同。
阿尔玛不想玩“哈鲁拉普”,但是没有人在这件事上征求她同意。待她明白过来时,她已经加入比赛。她感觉自己仿佛正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不过这很可能是因为,她的确正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有人把球塞进她手里,同时推她。是埃蒂妮。
“跑!”她喊道。
阿尔玛跑了起来。她没跑多远,就又被摔倒在地。有人用胳膊勒住她的喉咙,动手打她,她就仰面倒在地上。倒下去时,她咬到自己的舌头,尝到鲜血的味道。她考虑就继续躺在沙滩上,避免遭受更严重的伤害,可她担心被毫不留情的人群踩过去。她站起身来。群众再次欢呼。她没有时间思考。她被拉进一群扭打的女人当中,除了去她们去的地方之外别无选择。她一点儿也不知道球在哪里。她无法想象怎么有任何人能知道球在哪里。等明白过来,她已经人在水中。她再次被撞倒。她探出头来,喘着大气,眼睛和喉咙是都是海水。有人把她推到更远、更深处。
现在,她真的惊恐起来了。这些女人,就像所有的塔希提人一样,在会走路之前就学会了游泳,阿尔玛在水中却没有自信也毫不熟练。她的裙子又湿又重,这使她更加惊恐。海浪不大,却仍是海浪,朝她席卷而来。球打在她的耳朵上;她没有看到球是谁丢的。有人呼她为“破累头”(poreito)——严格翻译起来的意思是“贝壳类”,但是以俗语来说,是用来称呼女性生殖器官的粗话。阿尔玛做了什么事,应受到“破累头”这种侮辱?
而后,她又沉到水里,被企图辗过她的三个女人撞倒。她们办到了:她们把她辗了过去。其中一人用脚踢阿尔玛的胸部——以阿尔玛的身体当作支撑,就像在水池中把岩石当作支撑。另一个人踢她的脸,现在她很确定自己的鼻子已被打断。阿尔玛再次挣扎着浮到水面,拼命喘气,吐出血来。她听见有人叫她“扑阿”(pua’a)——猪。她又被推到水下。这回,她确定是蓄意的,她的头被两只强壮的手从后面摁住。她又一次浮上来,看到球飞了过去。她隐约听到众人的欢呼。她又一次被踩了过去。她又一次沉下去。这回当她尝试浮上来时,却办不到:有人确实坐在了她的身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可思议:时间完全停止下来。阿尔玛眼睛睁开,嘴巴张开,鼻血流入马泰瓦伊湾,在水中麻痹无助,她发觉自己即将死去。令人震惊的是,她浑身放松。这没有那么糟,她想道。事实上,这很容易。一旦你面对死亡,如此令人恐惧、回避的死亡是最容易走的路。为了死,你只需不再试着活下去,你只需同意销声匿迹。阿尔玛静止不动,被压在这名不知名对手的庞大身躯底下,她就能被轻易抹去。随着死亡,一切痛苦都会结束,疑问也会结束,羞愧和罪恶感也会结束,她的一切问题都会结束。记忆——其中最谢天谢地的事——也会结束。她能够让自己默默离开人世。何况安布罗斯也让自己离开了人世。对他而言肯定是何等的安慰!她在这儿同情安布罗斯自杀,可他肯定觉得是多么令人高兴的解脱!她应当羡慕他!她可以直接跟随他,跟随他归入死亡。她有什么理由必须拼命抓住空气?搏斗有什么用?
她更加放松了。她看到淡淡的光。
她觉得受邀前往某个美丽的地方。她觉得受到召唤。她想起她母亲临终时说的话:Het is gn。
很舒服。
而后——在倒转一切为时已晚之前仅剩下的几秒钟内——阿尔玛突然得知一件事。她以她所有的生命得知这一则无可商量的信息:她知道身为亨利和比阿特丽克斯的女儿,她来到世上不是为了溺死在五英尺深的水里。她还知道: 如果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而必须杀人,她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最后,她还知道另一件事,而这件事是最重要的认知:她知道这世界显然划分为为生命英勇而战的人,和投降死去的人。这是个简单的事实。这一事实不仅适用于人类的生命,也适用于地球上的每一个生命实体,从最大到最卑微的生物。甚至适用于苔藓。这一事实是大自然的基本机制,是一切事物、一切变异背后的驱动力,也是对整个世界的解释。这也是阿尔玛一直在寻找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