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第8/10页)

他开始讲述他坐火车和大轮船的经历,尽力从孩子的眼光去看、去描述。他绘声绘色地形容轮船的体积,觉得自己讲得很不错。然后,他讲到了第一眼看到科夫的情形。那是一个雨雾蒙蒙的早晨,在一个刚露出一点儿新绿的小山头,出现了一栋高高的、白白的楼房,好像童话里的城堡。他觉得这样的描述会让一个孩子着迷,而他自己也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刻:黎明时分,飘着细雨的船舷边,躁动的、灰色的大海,穿着油布衣服的渔民,海浪里颠簸的小船,雨幕雾帘中彼此不分的大海、陆地和天空的交汇。

“多愁善感,太过做作了。”奥莉薇最后评价道。

她说得不无道理。站在黑暗的卫生间里,看着周围的房屋在昼夜的转换之间纷纷亮起了灯,他又体会到了多年前那一刻的感受:心底里那些最纯粹的感觉,原本都不应该说出口。

“咳,我觉得那都是胡扯。”

当然,玛格丽特是对的。

那些最纯粹的感觉都不应该说出口。现在他看清楚了,在那个让他如此加倍烦躁的骑士伙伴计划中,最纯、最真的时刻出现在他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时,只有在书写的过程中,他才能体会到情感的深度。书写的结果不过是情感微弱而不自然的表达,部门执行的也不过那个影子的影子。他的热忱完全消失了。“马斯韦尔希尔的囚犯”事件的出现,已经是一种提醒,只顾项目的实施和成功,同他的初衷是背道而驰的。他所做的一切,就连他现在感受到的心神不宁,都是对最初那种美好情感的背叛。所有的行动,所有想出来的花头,都是对那情感和事实的背叛。在这个背叛的过程中,他周遭的世界也破碎了。这又提醒他,在这个世界上他其实一无所依。

※※※

正如没有跟上季节的转换,斯通先生也不再顾及办公室的日常工作。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很快,连他这个人都将不在办公室里存在。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有坏脾气——“你为什么要问我呢?你为什么不去问温珀先生呢?”对于他这样的反应,那个穿着荒唐、来自约克郡的荒唐小伙子暗地里偷笑,并向其他同事汇报说“老爸”今天早上心情不好。这个愚蠢而普通的绰号是这个愚蠢而普通的小伙子想出来的,并且成功地在办公室里普及。现在,他已经没有了脾气,有的只是倦怠和无所谓,最后仅剩对办公室的厌恶,也像是恐惧。

有些日子因为知道温珀也在,他觉得简直无法在办公室里待下去。他觉得温珀的漠然已经转变成了蔑视,那种由爱生恨之后的蔑视。他觉得那蔑视里夹杂着评估、拒绝和厌恶。有时候,他认为温珀对他的蔑视态度是自己招惹来的,因为他对同事们的反感和敌意被温珀利用了,温珀故意表现出和他截然相反的态度,和同事们打成一片。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对同事们摆出了绝不妥协的姿态,更突显出温珀的好。但实际上,温珀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的,骨子里却是冷酷的,只是大家不易察觉而已。早先的时候,温珀常对他说:“给他们讲个笑话,他们就笑了。那些新来的还会试图讲笑话给你听作为回报。但你不要笑。”

那个年轻的会计师常常成为温珀这一策略的牺牲品。但现在,在温珀伸出了友谊之手的情况下,他成了温珀的午饭新搭档——温珀正把这一招用在更多的年轻员工身上。温珀还学会了盯着打字员的额头看,让她们感到羞愧。斯通先生曾听说过那些主管们的这一招数,但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那个让人憎恶的年轻人现在学会了用温珀的方式敲打香烟——他只抽带条纹图案的蓝波牌和巴特勒牌香烟。而且,这些年轻人其实是有样学样、互相影响的。有天下午,温珀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打着个夸张的领结——那个年轻的会计师有时候也会戴领结。斯通先生可以想象,他是如何同那个会计师走进商店,心血来潮作出这个决定的,温珀说不定买了半打,他虽然绷着脸,但下巴却松松垮垮的。从那以后,温珀总是戴着领结。而且,那领结总是歪斜着,典型的温珀风格。斯通先生觉得他们俩站在一起绝对是一对荒唐的小青年,特别是在周六的早晨,那个小会计师穿着一身“乡村”服饰出现在办公室,那顶帽子和他的身份太不相称了。斯通先生最痛恨的就是那顶帽子。帽子是绿的,还插着绿色的羽毛,好像这小子马上要去野外打猎。

而在情绪略微平静一点儿的日子里,斯通先生觉得温珀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修补过去的轻率鲁莽,但他过去的轻率鲁莽以及其他种种怪癖,已经被那个小会计师给学了去。此外,一直有传言说,温珀很快就要离开这个部门了,他很有可能会从伊斯卡尔公司辞职。他觉得温珀奇怪的行为可能和这个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