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7/12页)

在斯泰拉身上,既有一些单纯的思想,又有一些骗人的本领,一种天真的认真。她哭起来感情真挚,非常动人。可是要她改变对任何事物的看法,那就不那么简单了。比如说,我曾极力劝她把指甲留得短一些;她总是把指甲留得很长,结果一裂就裂到肉里,痛得她直哭。于是我便说,“天哪,你干吗偏要留得这么长呢!”然后拿起剪刀替她修剪一番,她乖乖地让我这样做。可事后呢,她仍把指甲留得很长。又比如,那只叫珍格儿的猫,被她宠惯得不成样子,半夜三更故意打翻台灯、盘子把你吵醒,好让你去喂它。我提出晚上应该把它关在厨房里,结果我只落得个自讨没趣。我毫无办法。

她一再说她要独立自主。

“当然,谁不想那样?”

“不,我是说我要做一些自己想出来的事情。这不单是钱方面的事。”她的意思是说,他压制她,她几乎吃尽了苦头,所以才不得不投向我,“每次他答应让我做些事,他都说了不算数。所以最后我跟他决裂了,去了加利福尼亚。我在那里认识一个曾让我试过镜头的人。我试镜头的成绩极好,所以在一部音乐片里弄到了一个角色。可是影片上映时,我讲的话全给剪掉了。我看上去像个傻瓜,只是笑,想说点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看了试映后,我就病了。这是他利用他的权势逼制片人那么搞的。我给他拍了个电报,告诉他我从此跟他一刀两断。第二天,我突然得了阑尾炎,住进了医院,大约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出现在我的病床边。我对他说,‘你这趟旅行对你太太编了个什么借口啊?’从此我跟他就彻底吹了。”

每当听到夫妻间彼此讲起过去的婚姻和艳史,我总要皱眉头。我在这方面特别敏感。

我当然知道这是斯泰拉的苦差使。她还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远远还没有。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来折磨记忆中的他,以此来勾起我自己的往事。

“好了,斯泰拉,你就别说了。”我终于说。

“什么好了?”她生气地说,“难道这事我连说都不能说吗?”

“可你一直在说,而且你说他比说别的任何人都多。”

“因为我恨他。他害得我到现在还背了一身债。”

“我们会把债还清的。”

“怎么还?”

“我还不知道。我打算跟明托奇恩商量一下。”

她不愿我这样做,一本正经地表示反对,可我还是去找了他。

他早已知道有关坎伯兰的一切,这一点也不使我感到奇怪。这事我们是在第五大街他的办公室里谈的。“既然你提起这事,”他说,“请恕我直言,她一直还在纠缠着他。他待她是不公平,但他现在是个老头子了,整个事情全都过去了。这对他的家庭是件麻烦事。现在已由他的儿子掌管公司,他说她威胁他们,什么也别想捞到。从法律上看,她也得不到多大好处。”

“威胁?怎么威胁?你是说她还一直在纠缠他?她竟告诉我说,她已经有两年没跟他来往了。”

“这个嘛,她没有告诉你实情——严格地说。”

这使我仿佛被一拳打倒在地,我感到羞愧难当。这还怎么能谈下去呢?要是你不为自己辩护,你会被气死,而要是你为自己辩护,你也会被羞死。

“我怕她急于要起诉,”明托奇恩说,“她做事很不慎重。”

我对斯泰拉说,“这件事你得立即停下来。不要再搞什么起诉了。你一直知道这人在哪儿,在做什么。你没有告诉我实情。这事你得立即停止。我过一星期又得出航,我可不想成年累月地把这件事挂在心上。你如果不答应停止下来,我就有可能不回来了。”

她终于屈服了。她伤心地哭着说我在威胁她,不过她还是作出了保证。我的这个斯泰拉,她有一张富于感情、易于变色的脸,她一哭起来,脸色就开始渐渐从粉红变成绯红,一直红进眼睛,这双眼睛似乎仍像我在阿卡特拉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含情脉脉。她的鼻子和嘴从面庞上缓缓突起,她仿佛有着爪哇人或苏门答腊人的遗传特征。她在哭泣时,我坐在一旁,既感到伤心又感到安心。哭对某些女人来说是继续倔强不屈的表示,对斯泰拉却是流露真情的时刻。她坦白承认自己不该把那老头子说得那么多,千方百计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因此,我得以怀着较好的心情踏上航程,也就是这次,她给我买了一本养蜂的书。我悉心钻研,懂得了不少有关蜂和蜜的知识,不过我也知道,这不会有多大实际用处。

显然,她从事电影事业,全都为了对坎伯兰表明,她能独立自主地出人头地。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演才能,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人们不去做他们有才能做的事,而是去做一心想做的事。他们明明擅长修车,可偏偏去演唱《唐·乔万尼》[24];有副好歌喉的人,却去做建筑师;可要是他们对建筑有天分,则又希望做学校总监、抽象派画家,或者是任何别的什么的。任何什么!这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这是硬要证明自己绝对有信心,或者是不需要任何人为你做事的妄自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