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1/94页)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不过沉默的原因却在纳夫塔。汉斯·卡斯托普可以等待:肯定,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定会谈他那位邻居,是的,他正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来送他们的。卡斯托普想得不错。在像助跑似的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后,意大利人开腔了:
“先生们——我想给你们一个警告。”
说完,他有意停住了,于是汉斯·卡斯托普自然地故作惊讶,问:“警告我们提防什么?”他原本可以问:“提防谁?”可他下意识地忍住了,以便表现得单纯无知,事实上连约阿希姆都心中有数。
“提防刚才我们拜访的那个人。”塞特姆布里尼回答,“我本来没打算也不希望介绍你们和他认识的。你们知道,事出偶然,我没有办法;可我仍觉得有责任,责任很重。我不能不向你们青年人指出与这个人接近所冒的精神风险,并且请你们把与他的交往控制在明智的范围内。他貌似一位逻辑专家,骨子里却要使人头脑混乱。”
嗯,不过嘛,汉斯·卡斯托普认为,这个纳夫塔未必真就这么危险,他讲的话某些时候听上去确实有点儿古怪,仿佛他真的相信太阳围着地球旋转似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哥儿俩又怎么想得到与他的、即塞特姆布里尼的一位朋友交往,会有不妥呢?他自己说了,他们是通过他认识纳夫塔的;他们曾碰见他与他在一起,他跟他一块儿散步,他无所拘束地到他房里去喝茶。这些不都证明……
“不错,工程师,不错。”塞特姆布里尼的语气温和、克制,但嗓音却微微有点颤抖。“可以这么反问我,因此您也反问了。好的,我乐意作出解释。我与这位先生生活在同一屋顶下,碰头难以避免,说了一句话就有第二句话,于是认识了。纳夫塔先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多。他生来好争论问题——我也一样。随人家怎么批评我吧,我反正利用与一位水平相当的对手交锋的机会,磨砺自己的思维之剑。在这附近一带,我找不到其他人……总之,是真的,我常去找他,他也常来找我,我们还一块儿散步。我们争论,争论得你死我活,几乎天天如此;可我承认,他思想的不一致和敌意,对我有着更多的魅力,使我去找他。我需要摩擦激励。思想观念没有机会战斗,就会失去生命力,而我——思想观念已经坚定。你们又怎么能这样讲呢——您,少尉,还有您,工程师?对于惑人心智的玩意儿,你们缺少武装,你们有受到他那既狂热又险恶的诡辩影响的危险,在精神和心灵方面招致损害。”
是啊,是啊。汉斯·卡斯托普说,可能真是这样,他的表兄和他,他们生来就可能比较容易受坏影响。生活中的“问题儿童”呗,他懂。不过,在这儿倒可以恰到好处地引用彼特拉克的那句名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肯定清楚;而且,在任何情况下,纳夫塔所讲的话也值得一听。必须公正地说,他关于共产主义时代的论述——他认为这个时代过去后就又会人人平等——是很精辟的。再者,那些除了从纳夫塔口中恐怕永远也听不见的对于教育的看法,也令他卡斯托普很感兴趣……
塞特姆布里尼紧闭双唇。汉斯·卡斯托普赶紧补充道,他本人当然是超脱于任何党派和立场的;他只不过认为,纳夫塔讲的有关青年的喜好的一席话,确实有些意思。“请您先给我解释一个问题,好吧!”他继续说,“刚才这位纳夫塔先生——我称他‘这位先生’,就为了暗示,我并非绝对无条件地同情他的观点,而是相反,内心深处对他怀着极大的保留……”
“您这样做很对!”塞特姆布里尼嚷起来,语气带着感激。
“……刚才他讲了一大堆反对金钱的话,称金钱是现代国家的灵魂;他反对私有制,视它为盗窃;总之,他反对资本主义的财富,说它是炼狱之火的助燃剂——我想我没记错,他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并且对中世纪禁止放贷取息大唱赞歌。可另一方面,他自己却……请原谅,他自己必定……当你跨进他的房间,简直惊讶极了。什么都是绸子……”
“嗨,可不,”塞特姆布里尼微微笑一笑,“那是一种特殊爱好啊。”
“……那些精美的老古董家具,”汉斯·卡斯托普继续回忆着,“那尊十四世纪的木雕像……那挂威尼斯枝形吊灯……那个穿漂亮号衣的小听差……还有巧克力蛋糕,要多少有多少……他本人想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