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30/94页)
“尊严和失去尊严的问题是可以谈清楚的,”纳夫塔应道,“可暂时我会感到满足,要是在这个地方您能够不把自由当作一种非常美好的姿态,而是作为一个问题来理解的话。您刚才断言,基督教的经济道德美固然美,人道固然人道,却造就了失去人身自由的农奴。我相反却要指出,自由问题,更确切地说城市的问题——这个问题总是极富于伦理性质,从历史发展看则是与经济道德的非人化蜕变,与现代商业和投机业的种种恶行,与金钱的魔鬼统治紧紧纠缠在一起的。”
“我必须始终坚持一点,就是请您别老是模棱两可,闪烁其辞;我请您清楚地、明白无误地表明一下您对那个最黑暗反动的学说的态度!”
“走向真正的自由和人道的第一步,应该是克服在‘反动’这个词面前感到的胆战心惊的恐惧。”
“得,这就够了。”塞特姆布里尼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地宣布,同时把本来已经空了的杯盘从面前推开,从套着绸罩子的沙发中站起身。“今天就算够了,对于一天来说我看够了。谢谢您美味可口的款待,教授,谢谢您富于启迪的谈话。我这两位‘山庄’的朋友该回去接受治疗啦。我希望,在他们走之前能再领他们上去看看寒舍。请吧,先生们!再见,神父!”
现在他甚至管纳夫塔叫“神父”!汉斯·卡斯托普眉毛一扬,注意到了这个插曲。塞特姆布里尼提出散会,想拉走表兄弟俩,根本不问一问纳夫塔是否也乐意跟着大伙儿上楼去——对这一切谁都未提出异议。年轻人同样向纳夫塔告别和表示感谢,接受了再来的邀请,随后便跟着意大利人走去;但在此之前,汉斯·卡斯托普还得到了那本他准备借回去看的书,已有些朽烂的硬面精装的《人生的苦难》。长着两撇给人一种酸楚印象的八字胡的卢卡切克仍然坐在工作台前,为那位老太太赶制带袖的裙子。塞特姆布里尼一行经过他敞开的门前,攀着简易的梯子向顶楼爬去。仔细一瞧,这哪儿算什么楼,简直就是个屋顶架;房盖内侧的下边,立着光秃秃的撑子,弥漫着夏天库房中的气息和木料晒热后发出的味儿。不过面积倒容得下两间小斗室,咱们共和主义的资本家便住在这里。小斗室一间作为《苦难社会学》撰稿者从事精神活动的场所,一间供他栖息。他兴致勃勃地向客人介绍着它们,称这个套房自成格局,清静舒适,为的是把恰当的词汇送到来客嘴边,以免他们在称赞起来时词不达意——两位年轻人异口同声地这么做了。真不错哩,哥儿俩赞叹道,自成格局,清静舒适,完全跟他讲的一样。他们先去瞅了瞅卧室,只见在阁楼角上摆着一张又窄又短的小床,床前铺着块拼镶小地毯;随后他们回到工作室,那儿的陈设同样寒碜,但却像接受检阅似的整整齐齐,甚至使人产生一种冷冰冰的感觉。笨重的老古董式样的椅子,数一下一共四把,坐垫是用草织的,对称整齐地摆在门的两边;还有一张长沙发也紧贴着墙,使得铺着绿台布的小圆桌独自占据房间中央的位置,显得孤零零的;桌上放着一个在颈口处点缀着玻璃卷花的水瓶,要么当作装饰,要么提供饮水,反正挺实际的。一些书籍,精装的和简装的,倾斜地彼此倚着靠着,在一个小小的挂在墙上的书架里。临着小窗,耸着一个台面可折叠的写字几,几腿又细又长;几前铺着一块小而厚的地毯,刚好够一个人站上去。汉斯·卡斯托普真站在上面试了试——这就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办公桌,就是他从研究人类苦难的角度撰写和润饰他的百科全书的地方——还将胳膊肘支在倾斜的几面上,得出结论说,站在这儿还真是自成格局,清静舒适。他相信,当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父亲在帕图亚可能就这么站在他的写字几前工作过,鼻子也如此长,如此美——他得到回答,这确实是已故老学者的遗物,他确实在那面前站过。是的,还有那草垫、那圆桌连同桌上的水瓶,全都属于他的财产,而且还不止于此:那些带草垫的椅子甚至曾经为他的祖父卡尔波纳洛所拥有,曾经装饰过他在米兰的律师事务所的墙壁哩。真太了不起啦!在两位年轻客人的眼里,那些椅子的造型开始显出某种令人不安的政治意味来;本来还漫不经心地架着腿坐在上面的约阿希姆赶紧站起身,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坐过的那把椅子,再没有坐上去。而汉斯·卡斯托普则仍留在老塞特姆布里尼的写字几前,考虑着如今他的儿子怎样继续在那上面写作,怎样将乃祖的政治和乃父的人文主义结合起来,变成优美动人的文学。后来,三人一起离开了阁楼。作家主动提出送表兄弟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