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16/78页)
约阿希姆对舒舍夫人的态度随便自然,由此汉斯·卡斯托普甚至感觉出了表兄暗中对这位女病友所怀的些许敌意。这尽管让他极为震惊,却仍旧忍俊不禁——克拉芙迪娅试图在房里转一转,然而没有地方,只好也从桌上拿起一本画报,回去坐在那把扶手残损的小圈椅里。汉斯·卡斯托普坐在一旁盯着她,按照祖父的榜样挺直了脖子,学的像是很像,但却有点儿可笑。舒舍夫人又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以致膝头,不,整条腿修长的曲线都从蓝色呢料裙子下边凸显了出来。她不过中等身材,也是汉斯·卡斯托普心目中女性最理想和适当的身材,然而腿却长长的,髋部也不太宽。她没有仰靠在那里,而是前倾着身子,下臂交叉着撑在上面一条腿的大腿上,曲着背垂着肩,因此颈椎突露,不,甚至背脊骨也差不多从紧身的绒线衫底下显现了出来;她的乳房不像玛露霞似的丰满和高耸,而是小小的,从两边向中间收紧了,如同一个处女。突然之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来,她也是在这儿等着透视哩。宫廷顾问替她画像,用油和颜料把她的外形再现在麻布上。现在呢他将在半明不暗的光线中窥视她,她呢则将自己身体的内部裸露在他面前。想到这儿,他表情庄重而阴沉地扭开了脑袋;在当前的情况下,他似乎觉得选择这样一个带保留并合乎道德的表情,即使面对自己也是适宜的。
在小小候诊室里三人共处的时间不长。里边大夫看来没跟萨沙和他母亲多啰唆,而是铆足了劲儿,要把延误的时间追上。门又由穿白大褂的助理技师拉开了,约阿希姆一边站起来,一边把画报扔回到桌上;卡斯托普跟着朝门口走去,内心却不无犹豫踌躇。他脑子里倏然闪过一串颇有骑士风度的考虑:是不是应礼貌地跟人家招呼一声?是不是该把轮位让给她呢?如果要这样做,也许甚至使用法语,于是急忙搜寻肚子里的法语单词和句型。可是他不清楚,此地是否时兴这样的礼貌,遵守既定排序的意义是否超乎于骑士风度之上。约阿希姆想必是清楚的;既然如此,他却毫无让在场这位女士占先的样子,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急切地给他递眼色他仍不为所动,这一位也就只好跟上表兄,穿过候诊室的门进了透视室。在他经过舒舍夫人跟前的时候,她连腰都没直起来,只是眼睛匆匆向上瞥了一瞥。
刚刚过去的经历,那最后十分钟的历险,令汉斯·卡斯托普心神恍惚,他的内心状态不是一跨过门槛进入透视室,就调整得过来的啦。在室内人造的昏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或者说眼前一片模糊。只听见身后舒舍夫人以沙哑却悦耳的声音讲:“怎么搞的……刚才还放了人进去……真讨厌……”这嗓音令他背脊发凉,给他以甜蜜的刺激。他看见她凸显在蓝色呢子裙下的膝头,看见她从发结中松脱出来的金色而略偏淡红的鬈发,看见她鬈发底下弯曲的脖颈,以及与之相连的突露脊椎,想到所有这些,汉斯·卡斯托普禁不住又一次不寒而栗。贝伦斯宫廷顾问背冲着走进来的哥儿俩,站在一个柜子或者一面壁架前边,朝天花板上微弱的灯光举起手臂,在那儿仔细观看手里拿着的一张黑乎乎的胶片。他俩经过他身边往里走,助理技师赶了上来,忙着为他们做检查和透视的准备。室内气味异常特别。空气中充斥着残留的臭氧味道。在两扇挂着黑帘子的窗户之间,一道隔板将房间分成了大小不等的两半。可以辨认出物理实验仪器、各种玻璃器皿、一面面开关板、耸立着的测试仪,可还有一架装着滑动底座的照相机似的大箱子,以及成排地嵌在墙上看底片的玻璃板框——真叫人摸不清是在一位照相师的工作室即暗房中呢,或是在一位发明家的实验室,或是在一个巫师的丹房里。
约阿希姆二话没说,便开始脱掉身上的衣服。那个助理,一位身材矮胖、面颊红润、身着白大褂的本地青年,要求汉斯·卡斯托普也做同样的事。透视快着哩,马上就会轮到他……汉斯·卡斯托普正在脱马甲,贝伦斯已从刚才站的小间过大间来了。
“哈罗!”他道,“这可不是咱们的狄俄斯库里吗!卡斯托耳和波吕丢刻斯[3]……拜托拜托,别唉声叹气啦!请等一等,马上就给二位透视。我相信,卡斯托普,您害怕我们看您的内部?放心好了,完全无伤大雅。这儿,您不是参观过我的私人画廊了吗?”说时已抓住汉斯·卡斯托普的胳臂,把他拽到了那一排黑色玻璃板前边,在后面啪的一下揿亮了电灯。玻璃板亮起来,显现出它们的图像。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了各种肢体:手、脚、膝盖、大腿和小腿,以及胳臂和骨盆。不过只是人身体各个部分图解式的轮廓,缺少清晰和丰满,仿佛为雾霭和白色的光影围绕,清楚显现出来的仅为一具尸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