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第2/3页)

“那是怎么回事?”评论家打断他的话,“呜呜咽咽地哭?我明白了。请原谅——我刚才没听清。”评论家双手重新落到膝盖上,头一歪,继续听作家往下讲。

“对,他在呜呜咽咽地哭,还哭得蛮厉害,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呼出一口气时老发一声响,仿佛一口气喝下一夸脱水一般。随后便是闭着嘴一抽一抽地哭,抽得还相当快——像是学母鸡咯咯叫,好难听。然后重新吸气,又呼出来,发出短促的呜呜咽咽声——带着哈气的声响,由此判断,他这时的嘴是张着的。所有这些响声都产生在车轮滚动引发的晃荡之中,颇像一截摇摇晃晃的楼梯,那人呜呜咽咽的哭声就沿着这截楼梯上上下下。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听——无意间感到黑暗中我的脸色特别难看,因为听一个陌生人哭总归不好意思。不过我提醒你注意,我这是身不由己;我和他同乘一辆什么也不管、只顾自己奔驰的火车,又共用同一个两铺位的隔间,这个事实把我和他捆在了一起。他哭泣不止,使劲地哭,可怕的哭声一直陪伴着我。我们两个——我在下铺听,他在上铺哭——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同时奔向夜色中的远方,只有列车出了意外事故才有可能中断我们这种身不由己的联系。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不哭了,可是我刚刚要睡着时,他的哭声又大了起来,我甚至好像听见他还说了几句迷迷糊糊的话,声音低沉得好像从肚子里发出一般,中间还夹着几声一惊一抽的叹息。他又没动静了,只抽了几下鼻子。我闭眼躺着,想象中又看见了他那只穿着格子短袜的烦人的脚。不知怎么的,我还是设法睡着了。五点半时列车员一扭门把,打开隔间门叫我。我坐在床上——每过一分钟我的头就碰一下上铺的床沿——匆匆穿好衣服。在拿着包走出隔间进入过道之前,我回头往上铺看了看,但那人背朝我躺着,头蒙在毯子里。过道里已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列车的蓝色侧影掠过草地,掠过树丛,沿着斜坡蜿蜒而上,穿过枝叶摇曳的白桦林。一块农田里有一个椭圆形的小水塘,闪着耀眼的波光,随后渐渐变窄,变小,变成一条银色缝隙。随着一阵快速的哗哗响声,列车驶过了一幢农舍,路的尽头从一扇横在它前面的大门底下钻了进去。接着又是数不清的白桦树,枝叶摇曳,带着太阳晒黑的斑点,像一排栅栏,看得人发晕。

“过道里除了我还有别人,有两位女士,还没睡醒的脸上马马虎虎化了点妆,一个小老头,戴着仿麂皮手套,头上一顶旅行便帽。我讨厌早起,对我而言,世上最迷人的清晨也代替不了上午几小时的酣睡。所以当那位老先生问我是不是也要到站下车时,我只冷冷地点点头,再无下文。他说的站是一个大镇,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后我们都在该站下车。

“白桦林突然消失了,五六幢小房子从一个小山包上倾泻下来,其中有几幢下来得太快,差点没钻到车轮底下去。接着是一座巨大的紫红色工厂大步跨了过去,厂房的玻璃窗忽闪而过。一幅十码高的广告画,上面有个人拿着巧克力向我们打招呼。又是一座工厂,明亮的窗玻璃,还有烟囱。长话短说,眼前是接近大城市时常见的景象。可是突然之间,列车痉挛一般地刹起车来,停在了一个荒凉偏僻的小站上,这叫我们大感意外。这种小站只供临时停车用,特快列车好像不在这里停车的。我发现还有出人意料的事,三四名警察早已守候在站台上。我放下一扇车窗,探头张望。‘请关上车窗。’警察中的一位很有礼貌地说。过道里的旅客显得惶惶不安。一位列车员从我身边走过,我便问他是怎么回事。‘车上有个罪犯。’他答道,接着又略加说明,说就在我们半夜停车的那个镇上,前半夜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个丈夫因妻子不忠,枪杀了她和她的情夫。两位女士连声惊呼,那位老先生连连摇头。过道里进来了两名警察和一名警探,这警探长着红脸蛋,胖身材,头戴圆顶礼帽,像个书商模样。他们叫我返回自己的铺位。两名警察守在过道里,警探挨房搜查。我拿出护照给他看。他那双棕红色的眼睛在我脸上来回一扫,就把护照还给了我。我们,就是我和警探,站在狭窄的隔间里,上铺躺着一个毛毯裹身的黑身影,像一只茧。‘你可以走了。’警探对我说道,说着朝上铺的昏暗处一伸胳膊:‘请出示证件。’毛毯裹身的那人还在打鼾。我走到车门口故意停了停,这时仍能听见那人的鼾声,好像也能听出他夜里的哭声还如游丝一般响在鼾声中。‘请醒醒。’警探提高嗓门说,说着非常专业地一把抓住睡觉之人脖颈处的毛毯边扯了扯。那人动了动,却继续打鼾。警探摇摇他的肩膀。这么叫还叫不醒,倒也烦人。我掉头看着过道对面的车窗,却是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地听隔间里发生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