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童话(第5/6页)

蒙德太太把这事说得好玄乎,埃尔温笑着心想。她当然会暗中监视我,这有什么不行的呢?这样会更有情趣的。

他垂着眼往前走,边走边开心地摇头晃脑,偶尔才抬眼察看一下街道的名称。他知道霍夫曼大街离这儿非常远,不过他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用不着匆忙赶路。天空又像昨晚一样,繁星密布,柏油路面宛如平静的水面熠熠闪亮,城市奇幻的灯光投到路面上,光影悠长。他走过一座大型影院,影院里射出的强光洒满了人行道。走到下一个街口,传来一阵孩子般的短促响亮的笑声,引得他抬头观瞧。

他看见前面有一个高个子老头,穿着晚礼服,身边走着一个小姑娘——还是个孩子,十四五岁,穿一条黑色低领的宴会裙。全城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头,见过他的画像。他是个著名的诗人,一只老迈的天鹅,在偏远的市郊离群索居。他步履沉重,显得颇有风度,头戴一顶浅顶软呢帽,头发从帽子底下钻出来,盖在耳朵上,那颜色就像脏兮兮的棉絮。他浆过的衬衫领口处钉着一颗装饰扣,路灯一照,闪闪发光。他的鼻子又瘦又长,在薄嘴唇一侧投下一道斜斜的阴影。经过和以前同样的片刻胆怯后,埃尔温的视线停留在了那个迈着小碎步走在老诗人身旁的女孩脸上。那张脸有点怪,怪就怪在她的眼睛太过明亮,目光飞快地游移。假如她不是个小女孩的话——毫无疑问,她是那老头的孙女——会让人以为她的双唇是涂过口红的呢。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着,扭得很轻很轻,两条腿也夹得很紧。她正在问老头什么事情,声音银铃般好听——埃尔温虽没有从心里暗暗发出指令,但他知道他一闪而过的隐秘愿望已经实现了。

“啊,当然,当然啦!”老头朝小女孩俯下身,哄着她说。

他们走过去了,埃尔温闻到一股香水味。他回头望望,接着又往前走去。

“嗨,当心呀。”他突然低语道,猛一下明白过来现在已经是十二个了——成了双数:我必须再找一个——半小时以内就得找到。

继续找,他觉得有点烦,但同时也高兴,又多了一次机会。

我顺路过去找一个算了,他对自己说,按下心头一丝隐隐的慌乱。肯定会找到一个的。

“说不定这一个还是最美的一个呢。”他凝视着光影闪动的夜色大声说道。

几分钟后,他又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美妙抽痛——一股凉气直钻太阳穴。他前面走着一个女人,步履轻快。他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他也说不清他为什么如此强烈地盼望赶上她,擦过她的肩,瞧一眼她的脸。当然,谁都可以随便找一些辞藻来描述她的体态,她的肩部动作,她帽子的轮廓——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看得见的线条轮廓之外尚有名堂,是某种特殊的气质,是一种动人心弦的飘逸,引得埃尔温紧追不舍。他大踏步飞快往前赶,却仍然追不上她。街灯的反光带着湿气,在他眼前摇曳闪烁。她走得很稳,她的黑色影子进入街灯的光环中时会拉长,然后滑过墙壁,到了墙边上又会扭曲变形,最后消失了。

“天啊,我非得瞧瞧她的脸不可,”埃尔温喃喃说道,“时间正在飞逝。”

过了一阵他就把时间抛诸脑后了。半夜这场奇怪的无声追逐令他陶醉。临了他总算赶上了她,又往前赶了赶,远远超过了她。可是他没有勇气回头看她,只好放慢脚步,结果她赶上来,走得太快,他来不及抬眼她就过去了。他又落后她十步开外。这时他知道了,虽然没见她的脸,她就是他的重要奖品。街道上突然闪起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暗了下去,又亮了起来。有一个广场得横穿过去,那儿一片漆黑。随着高跟鞋清脆的嗒嗒声又一次响起,那女人又走上了人行道。埃尔温紧跟其后,迷迷糊糊,魂不守舍;灯光朦胧,夜气潮湿,还要紧追不舍,他有点晕晕乎乎。

是什么令他如此着迷?不是她的步态,也不是她的身段,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勾魂夺魄,势不可挡,仿佛一层浓密的光晕在她全身上下闪烁。也许只是幻想,想得人心儿狂颤,如醉如痴。要么是那种可以改变整个人生的天赐良机——埃尔温不知道是什么,他只管跟着她,走过柏油路,又走过石子路,就连这些道路也好像在灯光闪烁的夜色中失去了实体一般。

接着是树木,那些春天里生长的椴树,也加入他的追猎行动:它们发出低语声,响在他的左右两侧,响在他的头顶,响在他的四周。树叶的影子像一个个黑色小心脏,杂乱交错地落在每一盏街灯的灯柱脚下。树上飘来树脂发出的清新香气,他一闻,追得更加来劲。

又一次,他追得很近了,再跨一步就能与她并肩而行了。不料她突然在一扇铁制的小边门跟前停下脚步,从手提包里摸出钥匙来。埃尔温一时收不住脚,险些撞在她身上。她朝他转过脸来,借着从翠绿的树叶间投下来的街灯灯光,他认出她就是当天上午在一条卵石小径上和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狗逗着玩的那个姑娘。他立刻明白过来,立刻想起了她的妩媚,她的温柔,她的热情,她那世所罕见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