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第8/13页)
晌午时分,大住持看见几个妇女从他身边的木桥上侧身而过,她们背上背着藤篓,里面装着干马粪以及刚刚从山上采集来的冰块。巨大的冰块在背篓里钻石一样闪闪发光。这些妇女一边往村里走,一边不时回头朝他张望,同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这一天的傍晚,村中的妇女再一次出现在河边,她们给大住持送来了一些牛肉、糌粑、青稞酒和一条御寒的藏毯,为了不打扰大住持的静修,她们将那些物品放在桥头,就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大住持像尊岩石一样默坐在桥头,冰凉的冷风吹拂着他的面庞,深夜的降霜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对那些食物和藏毯一直无动于衷。到了第二天早上,食物又源源不断地送来,她们拿走了前一夜的,换上了新的。附近寺庙里的活佛、喇嘛以及一些过路的僧人一个接着一个来到了大住持的身边。他们虽然不知道受人尊敬的大住持为何选择这样一个地方静坐修行,但依然默默地围坐在他的周围,敲鼓诵经。到了晚上,那些喇嘛和僧侣便悄悄地靠近大住持,以便用他们的身体挡住五月料峭的寒风。
6
约翰·纽曼抵达苍南后的第四天,一位化装成藏民的英国士兵从江孜悄悄来到了这里。他在何文钦的住宅里见到纽曼之后,将一封荣赫鹏上校的亲笔信交给了他。荣赫鹏在这封信里命令传教士立即赶往江孜,但并没有说明具体的缘由。
何文钦先生一大早就出去了,女仆看见他扛着一杆双筒猎枪朝月亮森林的方向走去,看上去好像是去打猎。
约翰·纽曼为了向何文钦先生道别,在住宅外的一条溪流边一直等到太阳落山,依然没有看见何文钦的踪迹。傍晚时分,在那名英国士兵的不断催促下,他惘然若失地踏上了前往江孜的路途。
传教士是在第二天早晨抵达江孜的。在营帐外迎接他的是军需官布雷瑟顿少校。这位年轻的军官看上去比在甘宗坝时更黑更疲了,水土不服和失眠症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阴郁的痕迹。
布雷瑟顿告诉他,随着英国军队在西藏腹地越陷越深,战争也将越来越惨烈,士兵的伤亡必将随之增加,在未来的二十个月,荣赫鹏上校希望他留在军营中担任随军牧师。
约翰·纽曼对于这一决定感到不可思议。他告诉布雷瑟顿少校,自己是一名神职人员,一名自由的传教士,除了来自国内教会方面的指令之外,他没有任何理由和兴趣承担别的义务。“更何况——”约翰·纽曼解释说,“我也闻不了血腥味。”
布雷瑟顿少校很有耐心地朝他笑了笑:“纽曼先生,你现在是在荣赫鹏上校的战地指挥所里,而不是在苏格兰乡间的修道院,你闻不了血腥味也许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如果荣赫鹏上校现在命令你将一盆羊血喝下去,我想你恐怕也不会拒绝吧?”
布雷瑟顿少校这样一说,苏格兰传教士似乎已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早在一七八五年,由于某种原因,天主教耶稣会在西藏自行解散了。它所设立的教区后由法国的辣匝禄会接管。无论是耶稣会,还是巴黎辣匝禄会,他们在中国西藏地区的传教并没有取得多大的进展,传教士们在西藏的种种遭遇是意味深长的。他们对于在西藏的传教活动往往感到悲观失望,进而得出了“西藏的原始宗教是完美无缺的”这样一个结论。
约翰·纽曼在中国长江流域传教十余年之后,曾一度返回苏格兰。教会方面在西藏地区的失败激起了他对这一神秘区域强烈的好奇心。在约翰·纽曼看来,他在中国内地积累起来的丰富的传教经验也一定适用于西藏,要想使西藏人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基督教徒显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他可以使基督教的信仰在那里打开一个缺口。
一八九四年的夏天,他跟随着一批边贸商人,穿过克什米尔盆地、印度西北部的山区,只身来到了西藏。他随身带来了一些西方文明的最新成果,并希望以此来打动那些蛰居山野的西藏人。这些物品包括一架摄影机、一架望远镜、几只显微镜和打火机,以及十余册版画。经过几年的传教,约翰·纽曼差一点取得了成功,如果不是一场天花夺去了三名藏民的生命,他深信这些藏民最终是会成为基督徒的。后来,当约翰·纽曼在苍南温泉与中国驻藏官员何文钦邂逅之后,这位幽默的中国人曾经开玩笑地对他说:“倘若你能够将西方的天花疫苗带入西藏,你在这一带的教徒将会像拉萨的放生羊一样多。”
和内地的许多中国人一样,何文钦先生对基督教并不反感。这位年轻的驻藏官员身材颀长,皮肤白皙,梳着一条油黑发亮的长辫,优雅的举止和华丽的锦缎绸袍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女人。约翰·纽曼在苍南见到他的那一刻,便深深地为他的仪表所吸引。在他们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们几乎天天形影不离,一同喝茶,谈论中国的古代诗词;一同骑马远足,去月亮森林打猎;前往藏北那曲参加赛马大会……久而久之,从约翰·纽曼内心隐晦的意图来看,劝说何文钦皈依基督教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宗教职责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