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3/4页)

我花了六周的时间恢复。那是身体上的恢复,而心理的创伤永远恢复不了。

我没有想到会有突然而至的潮热。猝不及防的热浪冲刷着我的身体。红斑痤疮侵袭着我的皮肤。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我跌坐在椅子里,大口喘气,就像我见过的比我年长的女人常出现的情况那样。夜里的盗汗让我在不为宝宝彻夜难眠的时候辗转反侧。我因为失眠而变得闷闷不乐,而且狂躁易怒。即使潮热过去很多年之后,它的余威犹存。

我到了更年期?我还不到三十岁呀。

我发现我的新陈代谢越来越迟缓,可是盈盈细腰却在一寸一寸地疯长。克里斯说不要太在意,但是我必须在意。我在意自己的裤子从4号变成8号,我在意看到像卡西迪·克努森那样的女人——年轻、苗条、丰满——我嫉妒。嫉妒加羡慕。她们富裕多产,能生育。

而我贫瘠,干旱,荒芜,不能生育。

人一直在变老,但是对我这个年龄的女人而言太快了。

“这样想,”克里斯努力宽慰我,“你再也不用烦月经了。”他带着厌恶的语气说出“月经”这个词。可是,我渴望它啊。我想去药店买卫生巾,我想经历每个月的涌动,对内在生命的感受和预见。

生命匆匆流逝。

“癌症,”我小声说,挤出这个可恶的词,“宫颈癌。他们必须摘除我的子宫。”我不知道杨柳能听明白哪一句。

她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伯特和尔尼带着他们心爱的橡皮鸭走出来,尔尼开始唱歌。

她的声音柔和,像粉色淡淡的晕影,轻柔,细腻。“但是你想要更多的孩子?”她问。

“是的,”我说,完全沉入心底的洞里,那个朱丽叶曾经住过的地方。“非常想。”

克里斯说我们可以收养更多的孩子。“全世界所有的孤儿,”他说,“每一个。”但是生出了自己的血肉之后,我不想要那样的孩子,我想要自己的。收养不是生育,我无法想象抚养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我有一种被嘲弄和欺骗的感觉,我从心里拒绝。

“你是个好妈妈。”杨柳说。然后她的眼睛移向窗外的闪电,轰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像蔓延的癌细胞。她更像自言自语似的对我说:“我妈妈也是个好妈妈。”

“和我说说你妈妈吧。”我低声说。

然后她开始了。边说边犹豫。

她告诉我她有乌黑的头发。

她告诉我她有碧蓝的眼睛。

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霍莉。

她告诉我她帮人做头发。在浴室里,剪头,烫发,盘头。她告诉我她喜欢做饭,可是并不擅长,不是烧煳了就是欠火候,鸡肉咬起来里面总是粉红色的。她喜欢听音乐,乡村音乐——桃莉·巴顿、洛雷塔·林恩、佩茜·克莱恩。

她讲这些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电视上的提线木偶、大鸟、艾摩和甜怪饼。她盯着他们鲜艳的衣服和古怪的动作。

“你妈妈在哪里?”我问。她没理会。

我和她讲起我的爸爸,我讲的时候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挂在金项链上的他的婚戒。当我提到佩茜·克莱恩的时候,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回响。佩茜·克莱恩的死给我妈妈十几岁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歌《疯狂》和《午夜慢步》是我童年的一部分,我眼前出现了爸爸和妈妈在客厅里棕色的地毯上,手挽手,脸贴脸,翩翩起舞的画面。

“那枚戒指,”杨柳指着问,“是他的?”我回答:“是的,是他的。”

然后我莫名其妙地对她讲起我和克里斯为了找到一条配它的项链而付出的种种辛苦。很难般配,我不能接受差不多,爸爸也不会同意。克里斯订制了一条项链,这条项链花了他一千美元。

“这么多钱可以买电视了,新电脑也行。”他说,“度假也够了。”

但是我说不行,我必须有一条项链。

爸爸去世后我一直失眠。那天,我站在珠宝街的沃巴什店里,疲惫的眼里尽是泪水。我对克里斯说:“这枚戒指,是爸爸留下的全部,其余的都不在了。”

我没告诉杨柳我爸爸去世后我有多么消沉。他离世时平静安详。他死于肺癌扩散,在他知道的时候,小细胞肺癌已经转移到了脑部、肝脏和骨头。我没告诉她,我爸爸拒绝治疗,不戒烟。红色万宝路,每天半盒。我没告诉她,我爸爸下葬的时候,妈妈给他带了一箱红色万宝路和一个柠檬绿色的打火机,让他死后用。

但是我给她描述了安葬爸爸那天的情形。那是一个秋意正浓的日子,我们把爸爸埋在了教堂旁边的墓地里,一棵前夜刚刚变成橘色的枫糖树下。我告诉她抬棺材的人是怎么抬着棺材走出教堂,翻过一个松软的小山走到墓地的。昨天夜里下过雨,地面湿滑。我给她讲了我怎样搀扶着妈妈跟在棺材后面,我不能让她滑倒,更主要的是我已经埋葬了一个亲人,不能再失去另一个,我不能放手。我告诉她,我们看着爸爸被放低再放低,接着我们把淡紫色的玫瑰放在棺材上。妈妈结婚那天也捧着那种淡紫色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