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4页)

她很严肃,不笑。眼睛里的重负和谦恭的举止像个老女人。她安静,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上,直愣愣地对着电视机。她几乎都是看卡通片,主要是《芝麻街》。她总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屏幕,除非克里斯、佐伊或者是我打断她的遐想。

她吃饭很快,很投入,就像生命中有一大半时间被剥夺了吃家常饭的权利似的。每天晚上,我们各自回房间的时候,我会在走廊里等着她走进房间,等着听她锁门的声音。这道锁让她安心,可以确保她睡觉的时候没有人能溜进她的房间,在黑暗中肆意摸索。

偶尔,在半夜,我听见她的动静。我听见她在睡梦中意识不清地嘟囔着简单的句子: 跟我来。一遍又遍的“跟我来”。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简直就是声嘶力竭。

跟我来,跟我来。

我想知道她在和谁说,他们要去哪里。

吃完饭以后,她会端着自己的餐具到水池边洗干净再擦干净。我和她说过:“别客气,放在那儿吧。我会把它们放进洗碗机的。”但她还是那样做,好像她觉得必须那样做。有时候她翻来覆去地检查盘子和叉子上有没有沾着食物,仿佛一个小疏忽就会招致惩罚。我脑子里出现一幅画面:杨柳因为盘子里有剩饭,正趴在餐椅上接受规定数目的鞭刑,有一些抽在头上,留下那块瘀青。

婴儿和我在摇椅里摇荡,杨柳悄无声息地坐在沙发上。露比在我的怀里扭动,她叼着安抚奶嘴哭不出来,其实她最想嗷嗷地尖叫。我看出她被糊住的眼睛里的狂躁又发作起来了。

我拿了一块湿毛巾敷在她的头上,继续哼唱摇篮曲,希望能安抚她。

杨柳就在那个时候转向我——几乎耳语的声音却惊到了我——以她一贯的怯懦和顺从的声音问:“你怎么没多要几个孩子?你这么喜欢孩子。”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稀薄,让我无法呼吸。

我可以编个谎话,也可以避而不答。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佐伊也没有。我回忆起十一年前,“结束”刚开始的时候,大约是那个时间。佐伊还不到一岁,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可是她一旦哭起来,邻居们都会跑来出主意让她安静下来,这样大家才能睡觉。她只有五六个月大的时候,我发现我又有了一个孩子,那就是朱丽叶。克里斯和我没想怀孕,但是我们也没有采取措施。当知道怀孕的时候我欣喜若狂,确信那是我梦想的大家庭的开始。

克里斯怎么想,我不是特别清楚。“太快了,”我在浴室门口,拿着确认怀孕的试纸告诉他时他这样说,“我们才刚有了一个孩子。”

但是接着他笑了,而且给了我一个拥抱。在那飞驰而过的短短几周里,我们商量给孩子起什么名字,要不要和佐伊同住……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血,它从水一样的颜色变成了深红色。后来是疼痛。我看见内裤上的血的时候知道自己流产了,但是医生却自信地说孩子没问题。

切片检查确诊为宫颈癌 1B阶段。

医生建议实施根治性子宫切除术,这首先意味着要放弃朱丽叶的“家”。“简单的手术。”医生安慰克里斯和我。我在网上查过了,他们会扩开我的宫颈,然后刮净我的子宫,我想象着朱丽叶像南瓜糊一样被一把勺子舀出来。

“不,”我说,“坚决不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克里斯说服我必须做流产。“如果在妊娠的后期,”他模仿着医生的口吻说,“如果病症没有发展那么快。” 其实,他应该说“我不能一个人抚养佐伊,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我想象着克里斯和佐伊孤独地做伴,而我死了,躺在坟墓里。如果病症没有那么活跃,我们可以等到分娩后再接受治疗。但情况不是这样的,事实是,孩子或者我,我选了自己,一个让我一生都耿耿于怀的决定。

我每次提到“宝宝”,克里斯和医生就会纠正我。他们把她叫作“胎儿”。“没办法知道,她是不是女孩。生殖器在怀孕的第三个月才开始发育。”医生把我的朱丽叶像医学废弃物一样抛弃之前对我说。

然而,我知道。

医生在办公室递给我一本小册子,我看着,生气着。我怪自己忙于工作和佐伊,忽略了定期的子宫颈抹片检查,嫌麻烦而放弃了产后六周的复查。小册子上写着,子宫颈抹片检查可以发现早期的宫颈癌,而我错过了。我心有不甘,我不具备任何一个风险因素:我不抽烟,我没有免疫功能低下,据我所知,我更没有感染人乳头瘤病毒。

我是特例,极少数,百万分之一。

这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医生切掉了我的子宫。可是切完之后,活见鬼了,他又决定切掉我的输卵管和卵巢。宫颈,阴道的一部分,还有淋巴结也一并摘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