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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份阴雨连绵。将军待在屋子里再也不出来,加斯特尔邦多大夫绞尽脑汁想办法让将军见他,吃他的东西。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午睡时间将军躺在吊床上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空广场上的雨景,认为他在回顾一生中最隐秘的时刻。

“天哪,”一天下午他叹息说,“不知道曼努埃拉怎么样了!”

“我们只知道她很好,因为没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何塞·帕拉西奥斯说。

乌达内塔上台以后,她就音讯杳然。将军没有再给她写信,但是吩咐费尔南多随时将旅行进程告诉她。她最后的一封信是八月底收到的,讲了准备军事政变的许多机密情况,为了故意迷惑敌人,文字晦涩,内容错综复杂,叫人琢磨不透其中奥妙。

曼努埃拉忘了将军的忠告,全心全意甚至兴高采烈地扮演了国内第一个玻利瓦尔分子的角色。她单枪匹马发动了一场反对政府的宣传战。莫斯克拉总统不敢碰她,但不阻止手下的部长们同她对着干。曼努埃拉用谩骂的印刷品答复官方报纸的攻击,她骑着马,带着女奴,在皇家大街上散发。她在郊区卵石铺地的小街上咄咄逼人地追逐那些散发反将军传单的人,用更带侮辱性的招贴覆盖那些一早就刷在墙上的侮辱性的标语。

这场官方的战争演变成指名道姓对她个人的攻击。她并不示弱。她在政府中的心腹有一次通报她说,广场上的官方庆祝活动准备搭一个焰火城堡,有将军身穿国王冠袍的模拟像。曼努埃拉带了女奴闯过警卫,纵马冲垮了焰火台。于是市长亲自率领一队士兵想在夜间逮捕她,她手握两支上了膛的短枪在门口等候,经过双方朋友的调解才避免一场更大的事件。

乌达内塔将军上台这件事才能使她平息下来。乌达内塔是她的真朋友,她则是乌达内塔最积极的同谋。当将军在南方同秘鲁侵略者作战时,她独自在圣菲,乌达内塔关心她的安全,照顾她的生活,成了她的可靠朋友。当将军在制宪议会上发表那倒霉的宣言时,曼努埃拉劝说他写信给乌达内塔:“我不忘过去的友情,衷心希望同你彻底和解。”乌达内塔接受了这个磊落的提议,军事政变之后,曼努埃拉感恩图报,从公共生活中消失了,谁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十月初传说她已经去美国,人们也不怀疑。看来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得对:曼努埃拉过得很好,因为谁都没有她的消息。

在那些淫雨霏霏的日子里,将军抚今追昔,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等谁,为什么要等,悲切之极,竟然在睡眠中哭泣。何塞·帕拉西奥斯听到细微的抽噎,以为是那条从马格达莱纳河救起的野狗发出的声音,但仔细辨认却是将军。多年来他同将军朝夕相处,只见将军哭过一次,那一次不是由于悲伤而是由于愤怒。他不知如何是好,把在走廊里值班的伊巴拉上尉叫来,伊巴拉也听到了哭泣声。

“这对他有好处。”伊巴拉说。

“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何塞·帕拉西奥斯说。

将军第二天醒得比平时晚一些。隔壁果园里的鸟叫和教堂的钟声都没有把他吵醒,何塞·帕拉西奥斯几次俯身凑近吊床,听听他有没有呼吸。他睁开眼睛时已八点多钟,天气很热。

“十月十六日,星期六,”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圣玛加丽塔·玛丽亚·阿拉科克日。”

将军从吊床里抬起身来,透过窗户注视着那孤寂的、满是灰尘的广场,墙面剥离的教堂,还有几只兀鹫在争抢一条死狗的残骨碎肉。早晨阳光的干烈预示着这将是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一天。

“咱们赶快离开这里,”将军说,“我不想听到行刑的枪声。”

何塞·帕拉西奥斯心中一震。他在另一个地点,另一个时间也听到过这句话,将军同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他光着脚站在砖地上,穿着长衬衫,剃光的头上戴着一顶睡帽。那是现实生活中一场旧梦的重现。

“咱们不会听到的,”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并且故意强调,“皮亚尔将军是在安戈斯图拉被枪决的,不是今天下午五点钟,而是十三年前的今天。”

曼努埃尔·皮亚尔将军是来自库拉索岛的彪悍的穆拉托人,三十五岁,军功卓著。当解放军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团结一致,以便遏制莫里略的嚣张气焰时,皮亚尔却向将军的权威挑战。他纠集了全国的黑人、穆拉托人、桑博人和社会底层人民反对加拉加斯以将军为代表的白人贵族阶层。他的声望和救世主似的光彩几乎可同何塞·安东尼奥·派斯或者保皇派的博韦斯相比,解放军里某些白种军官甚至都对他有了好感。将军好歹劝说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于是下令逮捕了皮亚尔,押解到临时首都安戈斯图拉,将军的势力在那里比较大,有一批亲信的军官,其中好几个日后陪伴他做了马格达莱纳河上的最后一次旅行。由将军指定、包括了皮亚尔的军职朋友的军事法庭做了速决审判。何塞·马利亚·卡雷尼奥担任起诉。官方的辩护人声称皮亚尔是反西班牙殖民势力斗争的杰出人物之一,对他颂扬备至,并未夸张。他被认定有私逃、哗变、反叛罪,判死刑,剥夺军衔。人们认为他立有不少汗马功劳,将军不可能批准他的死刑判决,何况当时莫里略又收复了几个省,爱国军士气低落,有散伙的危险。将军受到各种压力,和蔼地听取了包括布里塞尼奥·门德斯在内的亲密朋友的意见,但是决心不改。他撤销了剥夺军衔的判决,批准了枪决,并且公开执行。那一夜长得难熬,什么不幸的事都可能发生。十月十六日下午五点钟,枪决在安戈斯图拉大广场酷烈的阳光下执行,而这个城市正是皮亚尔六个月前从西班牙人手里夺取的。行刑队长吩咐手下人把兀鹫啄食的一条死狗扔到别处,关闭广场入口,以免有动物钻进来扰乱严肃的处决。他拒绝了皮亚尔要求自己向行刑队下令射击的荣誉,强行把皮亚尔眼睛蒙上,但不能阻止他吻十字架和国旗,向人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