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后的一天(第3/8页)
礼拜六,从天上开始掉死鸟起九天之后,主持祭坛圣礼的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又到车站去。正好路过雷薇卡太太家门口的时候,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鸟跌落在他脚边。神父霍然清醒了一下。他发觉这只小鸟不同于其他小鸟,还能救活。他双手捧起它,连忙去拍打雷薇卡太太家的大门。这当儿,雷薇卡太太正在宽衣,准备睡午觉。
雷薇卡太太在卧室里听到有人叫门,本能地瞥了一眼纱窗。这两天倒是没有小鸟闯进来了。不过,纱窗还是大窟窿小眼睛的。她寻思着,眼下令人担惊受怕的鸟类大举入侵还没有停止,找人修补纱窗无非是白花钱。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她听见了叩门声,想到阿赫妮达此刻正在走廊尽头的卧室里睡午觉,她感到很不耐烦。谁会在这个时候打扰她呢?她想也没想,就系好衣服,打开纱门,一肚子不高兴地径直穿过走廊以及堆满家具和各种摆设的客厅。开门之前,她隔着纱门一看,只见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只小鸟,戚容满面,两眼黯然失神。他说:“只要给它点儿水喝,找个瓢把它扣起来,我相信它准能缓过来。”雷薇卡太太打开大门,吓得差点儿晕过去。
神父在雷薇卡太太家里总共停留了不到五分钟。雷薇卡太太以为是她把神父挤对走的,其实是神父自己不愿意多待。那会儿,只要雷薇卡太太认真回忆一下,就会发现神父在镇上住了三十年,每逢到她家,从来没有逗留超过五分钟。虽然大家公认这位寡妇是主教的远亲,可是,在神父看来,客厅里的豪华摆设分明表现出女主人的贪婪。更何况,关于雷薇卡太太家还有一段传闻(也许是段真事),神父认为肯定还没有传到主教的耳朵里去,尽管有一次,雷薇卡太太的表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雷薇卡太太认为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曾说:“新世纪开始以来,主教压根儿没到镇上来过,原因就是不想见到他这位远亲。”传闻也罢,真事也罢,总而言之,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到她家总是觉得不舒服。这个家中的唯一住户雷薇卡太太从来都缺乏虔诚,一年只做一次忏悔。神父一要她具体谈谈她丈夫怎么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时,她总是东拉西扯地回避问题。眼下神父来到她家,等着她拿碗水来饮一饮奄奄待毙的小鸟,完全是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寡妇转身进去了。神父坐在一把华丽的雕花木摇椅上,老是闻着屋里有一股奇怪的潮味。四十多年前有一天,屋里一声枪响,上校的弟弟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应声仆倒在地,身子压在自己刚刚脱下、还热烘烘的马靴上,皮带搭扣碰在马刺上发出咣当一声。打那以后,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潮味。
雷薇卡太太再次回到客厅,看见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坐在摇椅上,周身有一种阴沉的气息,这气息令她害怕。
“对主来说,动物的生命和人的生命同样值得爱惜。”神父说。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没想到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寡妇也没往那上面想。自从神父在讲坛上说他看见三次魔鬼以后,雷薇卡太太已经习惯不相信他的话了。她根本不理睬他,两手抓起小鸟,往碗里一浸,拿出来抖了两抖。雷薇卡太太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愣手愣脚地毫不怜惜小鸟的生命,这一切神父都看在眼里。
“您不喜欢小鸟。”神父细声细气地说,口气却十分肯定。
寡妇把眼皮往上一抬,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敌对的神情。
“即使我喜欢过小鸟,”她说,“如今我也讨厌了。平白无故地净撞死在人家家里。”
“已经死了好多只鸟儿了。”神父冷冷地说。可以想见,声音虽然始终如一,却不难听出话里带着不少刺。
“死绝了才好呢。”寡妇说。她厌恶地掐住小鸟,往瓢底下一扔,接着说:“要不是撞坏我的纱窗,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神父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硬心肠的人。过了一会儿,他把小鸟拿起来,看了看,才知道孱弱的小动物的心跳完全停了。一时间,周围的一切东西——屋里的潮味啊,贪婪啊,何塞·阿尔卡迪奥·布恩迪亚尸体上刺鼻的火药味啊——他都忘得一干二净。倒是对一周来发生在他身边的事情的奇异真相有所觉察。雷薇卡太太瞧着神父手捧死鸟,神色冷峻地离开她家。大批死鸟像骤雨一样跌落在镇上,这件事给了他极大的启示;但《启示录》上是怎么说的,他这个被选中的上帝的使者(他曾在天气凉爽的时候享受过幸福生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神父和往常一样信步朝车站走去。他模模糊糊地觉察到人世间正在发生什么事。但是,他觉得脑袋发木,懵懵懂懂的,又说不清出了什么事。他坐在车站的长椅上,尽力回忆《启示录》里讲没讲过鸟类大批死亡的事,可什么也想不起来。猛然间,他想到在雷薇卡太太家里耽搁了这么久,恐怕火车早已开过去了。他连忙把脑袋伸向蒙着一层灰尘的破玻璃窗,看了看车站上的钟:差十二分一点。神父回到椅子上,感到憋得慌。这时,他想起今天是礼拜六。他摇着棕榈叶扇,迷失在内心阴郁的迷雾中。法袍上的扣子、靴子上的扣子和紧身哔叽长裤上的扣子勒得他实在恼火。他这才惊奇地发现这一辈子还没有碰上过这么热的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