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后的一天(第2/8页)
第二天做弥撒前,神父在门廊里踱来踱去。这时候,他第一次听到人们谈论死鸟的事。他正在琢磨着布道辞、撒旦和人的嗅觉可能犯下的罪孽时,又听见人们说夜间的臭气就是这个礼拜收集到一块儿的死鸟散发出来的。在神父的脑海里,顿时闪现出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想法,什么福音书的预言啦,恶臭啦,死鸟啦。看起来,礼拜天无论如何也得凑上一段关于怜惜众生的布道辞,但是究竟讲些什么,连神父自己也不甚了了。至于魔鬼和人的五官的关系,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在他心灵深处,这些经历并未消失,而是潜藏蛰伏着。这种事时有发生,七十多年前他在神学院的时候就碰到过,九十岁以后,更是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在他生命中出现。在神学院的时候,一天下午,天气十分晴朗,突然下了一场暴雨,没有闪电。当时,他正在阅读一段索福克勒斯的著作原文。雨过天晴,他朝窗外疲惫的田野眺望了一下,清新的下午好像用水洗过似的。这时,他把希腊戏剧和那些古典作家(他分不清谁是谁,笼统地把他们称为“老前辈”)全都丢到脑后去了。约莫过了三四十年,在一个没有雨的下午,他到一座小镇去拜访一个人。当他穿过石块墁地的广场时,无意中随口念出了在神学院读过的那段索福克勒斯的诗句。那个礼拜,他和代理主教有过一次长时间的交谈,主题就是“老前辈”。代理主教是个饶舌的老头,很易激动,专好复杂的谜语。据他说,这些谜语是他专门为文人学士编制的,多年后,它们以“纵横字谜”的名字广受大众欢迎。
那次会见一下子唤醒了神父早年间对希腊古典作家的由衷喜爱。那年圣诞节,他收到一封信。可惜,那时候他的名声不佳,人们都说他在解经时常爱想入非非、信口开河,在布道辞里惯讲些毫无分寸的话。否则,当时他肯定会晋升为主教。
但早在“八五”战争以前好多年,神父就把自己葬送在这个镇子里了。到了小鸟跌死在居民卧室的时候,镇上的人已经多年一再要求派个年轻的神父来顶替他的职位,特别是在他声称自己看见魔鬼以后。从那时起,人们就不把他当回事了。不过,他本人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他不戴眼镜依然能够辨认出经书上的蝇头小字。
神父一直生活得很有规律。他个头不高,在人们的眼里无足轻重,他的骨骼突出而且结实,举止迟缓,说话声音很平和,可一上讲坛就显得过于平和。午饭前,他只穿着一条哔叽长裤,裤脚扎在脚腕子上,随随便便地躺在卧室的帆布椅上沉思默想。
神父除了每天做做弥撒,没有其他事可干。每个礼拜他都要在告解室里坐上两次,不过这些年谁也不来向他忏悔了。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简单地认为这是因为教民们沾染了现代习惯,逐渐丧失信仰了。因此,他觉得三次看到魔鬼还是满及时的。他心里明白,人们不大相信他的话,就连他自己谈论这些经历时,也觉得的确不怎么令人信服。近五年来,神父假如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具死尸,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意外。直到他看见头两只死鸟的奇怪时刻,也还是如此。然而,碰见第三只死鸟之后,他开始慢慢地苏醒过来。这几天,他时常想着那只死在车站长椅上的小鸟。
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住在离教堂十步远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一条通向大街的走廊,两个房间——一间办公室、一间卧室——屋子里没安纱窗。大约是在犯糊涂的时候吧,他认为只有天气不太热了,人们才能过上人间幸福生活。一想到这里,他总有点儿忐忑不安。他很喜欢沉浸在这一类复杂深奥的事里。每天上午,他把大门打开一半,坐在走廊上,合上眼,全身肌肉放松,冥想起来。然而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的思绪变得非常细微,至少在近三年里,在所谓沉思的时候,他其实啥也没想。
每天十二点整,有个小伙子手里拿着个四屉饭盒穿过走廊。饭盒里的饭食天天是老一套:骨头汤外加一块木薯、白米饭、炖肉不带洋葱、炸香蕉或是玉米小蛋糕,还有一点小扁豆——主持祭坛圣礼的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从来不吃一口扁豆。
小伙子把饭盒放在神父躺着的椅子旁边。神父闭着眼睛,待走廊上的脚步声消失以后,才睁开。因此,镇上的居民以为神父是在午饭前睡午觉(这又是一桩违拗常情的事)。其实呢,就是夜间他也睡不踏实。
那一阵子,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的生活习惯变得非常简单,几乎要茹毛饮血。他吃午饭时也不离开帆布椅。而且从来不把食物从饭盒里拿出来,既不用盘子也不用刀叉,只用一把汤匙喝汤。饭后,他站起身,用一点水冲冲头,穿上缀满大块方形补丁的白法袍,准时在镇上人躺下睡午觉的时候,独自一人到车站去。几个月来,他沿着这条路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咕哝着最后一次看见魔鬼时冒出的祷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