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第7/11页)
萨里姆回到了他出生的城市,站在地穴里灯光之下,孟买人在暗中瞧着他,发出一片哧哧的笑声。
现在快一点了,因为我们已经快要收尾了。我记下来的是在一个可以点灯的黑房间里,“画儿辛格”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这时阿达姆睡得正沉,有个瞎眼的女招待给我送来一份饭表示祝贺,同时也让我们恢复元气。在一个庆祝胜利的大浅盘里,放着五香三角饺、油炸菜馅饼、米饭、木豆、普里面包,还有绿色的酸辣酱。是的,酸辣酱盛在一个小铝碗里,碧绿碧绿,天哪,绿得像是蚱蜢……我马上拿起了普里面包,在上面涂上了酸辣酱。接着我尝了一口,几乎也像“画儿辛格”那样立时立刻昏迷过去,因为这使我回到了从前的一个日子,那天我手指被夹断治疗后出院,给流放到哈尼夫·阿齐兹家里,吃到了世界上最好的酸辣酱……这种酸辣酱的味道不仅仅使我回想起多年之前的味道——它简直就是原先那种味道,一模一样,它把往事带回到我面前,仿佛从来就不曾离我远去一样……我激动得忘乎所以,一把抓住了瞎眼女招待的胳膊,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脱口就问:“酸辣酱!是谁做的?”我嗓门一定很大,因为“画儿”说:“小声点儿,队长,你要把孩子吵醒啦……怎么回事呀?你那样子就像是见到了你的头号敌人的鬼魂那样!”瞎眼女招待有点冷冷地说:“你是不喜欢我们的酸辣酱吗?”我几乎要大吼起来,只是拼命忍住了:“我喜欢,”我的口气就像是从铁笼子里迸出来的,“我喜欢——请你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她很有些吃惊,忙着脱身,便说:“这是布拉甘萨酱菜厂出的,人人都知道,是孟买最好的。”
我叫她拿瓶子来,就在标签上写着地址。那座楼的大门口竖着一个橘黄色和绿色霓虹灯女神不住地闪烁,霓虹孟巴德维在上方俯视这个工厂,而黄棕色相间的市郊火车隆隆驶过。私营布拉甘萨酱菜有限公司,在城区延伸出来的北部。
又来了阿巴卡达巴,一个芝麻开门的咒语,印在酸辣酱瓶子上的几行字打开了我生命中最后一扇大门……一种无法抗拒的决心使我坐立不安,这种难以置信的酸辣酱令我回忆起过去,我一定要找到是谁做的。我说:“‘画儿’爷,我得走了……”
“画儿辛格”最后结果怎样我不知道,他不肯跟我一起去找,我在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他为这次比赛花去太多的精力,使他受了内伤,他的这场胜利其实也是一次失败。但至于他是不是留在孟买(或许为希罗夫先生干活),还是回到他那个洗衣女人身边去了,他究竟是死是活,我都没法回答了……“我怎么能离开你呢?”我绝望地问,但他回答说:“别傻了,队长,你有要紧事去做,那么你没有办法,只好去做。去吧,去吧,我对你有什么要求呢?就像老里夏姆跟你讲的,走吧,走吧,快点儿走!”
我抱起阿达姆,走了。
旅途的终点到了。我从瞎眼女招待的地下世界走出来,手上抱着我的儿子,一直往北往北往北走,终于来到了一个壁虎吞食苍蝇、酱缸沸腾直冒气泡、胳膊粗壮的女人说着荤笑话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嘴尖舌利的工头耸着高高的乳房,到处可以听见玻璃厂里送来的酱菜瓶子咔啷咔啷直响……在我旅途的终点,双手撑腰站在那里、前臂汗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的那个人是谁呢?是谁像平常那样直截了当地问:“你,先生,你有什么事呀?”
“是我!”博多叫道,提起这事,她既有点不好意思又很兴奋,“当然是我,不然还有谁?是我是我是我!”
“下午好,太太,”我说,(博多插嘴说:“噢,你——总是这样礼节大得很!”)“下午好,请问经理在吗?”
噢,板着面孔毫不通融、尽职地看守的博多呀!“不行,经理忙着呢,你得事先约定,下次再来,现在请走开吧。”
听着,我会待在这里,同她软磨硬泡,甚至不惜使用武力闯过我的博多的胳膊。但这时从狭窄的过道——博多,是办公室外面的这条过道!——传来了一声呼喊,有一个我至今一直不愿意提起名字的人,正隔着巨大的酱缸和慢慢沸腾的酸辣酱朝下面张望——这个人从铁扶梯上噔噔直冲下来,一面扯直嗓门喊着:
“噢,上帝啊,噢,上帝啊!噢,耶稣,亲爱的耶稣!孩子啊,我的儿子,瞧瞧是谁来了!嘿,孩子,你还没有看见我吗,瞧你变得多瘦呀!来,来,让我吻吻你,我来拿蛋糕给你吃!”
我的猜测并不错,自称为布拉甘萨太太的私营布拉甘萨酱菜有限公司的经理太太,当然就是我当年的保姆,午夜的罪犯玛丽·佩雷拉小姐,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这唯一一个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