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多头妖怪(第7/8页)
阿赫穆德、伯特和基马尔是坐出租车来的——这三个人紧紧抓着一沓沓皱里皱巴的钞票,由于沟里那些脏东西,那些钞票的气味臭得吓死人。出租车司机紧张得要命,要不是等他们付车钱,他早就走了。“让我走吧,大老板,”他恳求道,“我是个小人物,别让我待在这儿了……”但就在这时候他们都转过身子,朝大火那边望去。他看着他们手上抓着沾着烂番茄和狗屎的钞票,朝那边奔跑。他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库房,夜空中升起的浓烟,不禁目瞪口呆。他就像在场所有的人一样,呼吸的空气中满是漆布、火柴和烧焦的稻米的气味。这个留着不很像样胡子的小个子出租车司机用手掩住眼睛,从指缝里望出去,只见瘦得像笔杆样的基马尔先生发疯似的朝呼呼大睡的几个守夜人又打又踢。他不再等车钱,吓得刚要开车跑掉,就在这时我父亲大喝一声:“当心!”……他没有走,随即看见通红的火舌把库房烧得炸了开来,只见库房里涌出一股由烧红的稻米、小扁豆、鹰嘴豆、防水衣服、火柴盒子和腌菜构成的怪异的洪流,就像火山岩浆一样。他看见通红的火焰飞上天空,而仓库里的物品散落到坚硬的黄色地面上,就像是一只绝望的烧焦了的手。是的,库房当然是付之一炬了,灰烬从空中落到他们的头上,钻进那些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仍然在打鼾的守夜人的张开的嘴巴里……“真主保佑!”伯特先生说,但更讲究实际的穆斯塔法·基马尔回答说:“感谢真主,我们买了保险!”
“就是在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后来告诉妻子,“就是在那时候我决定从漆布这个行当里脱身,把办公室、商行的信誉都转让出去,把我在这一行里的一切全忘掉。就在那时候——不是在这之前,也不是在这之后——我也决定不再去多想你家艾姆拉尔德的佐勒非卡尔说的巴基斯坦的那套噱头。就在那场大火之中,”我父亲披露——结果使得妻子大发雷霆——“我决定到孟买,去搞房地产。那里的房地产现在便宜得不像话,”他不等她反对就告诉她,“纳里卡尔知道。”
(但是有一天他会把纳里卡尔称为叛徒。)
在我这个家庭里,凡是外面有压力,我们就走人——唯一的例外是一九四八年那次冻结。船夫塔伊把我外公从克什米尔赶走。红药水又把他赶出了阿姆利则。地毯底下生活的崩溃是我母亲离开阿格拉的直接原因。而多头妖怪又把我父亲赶到孟买去,因此我会出生在那儿。在那个一月底,历史在一系列的推推搡搡之中,终于使自己抵达了那个我马上就要出场的时刻。有一些秘密只有在我上场之后才能得到解释……例如:希里·拉姆拉姆那句最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将会有一个鼻子和两个膝盖,两个膝盖和一个鼻子。”
保险公司赔付的款子到了,一月份过去了。在结束他们在德里的业务,迁往那个当时“房产便宜得不像话”——正如妇产科大夫纳里卡尔所知道的——的城市的那段时间里,我母亲又集中精力,执行她那个一段段地学会爱上丈夫的计划。她渐渐地喜欢上他耳朵上方那问号似的头发卷。喜欢上他深得惊人的肚脐眼,她不必费力,就可以把手指的第一个指节插在里面。她也渐渐爱上了他突出的膝盖。但是,不管她费了多大力气(在没有相反证据的情况下,我姑且认为她确实这样做了,不过我这里不想提出什么理由来),他身上有个部位她从来就没法爱,尽管他那东西的功能完全正常,而这正是纳迪尔汗缺乏的。在他爬到她身上去的那些夜晚——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比不上青蛙大——也还是没用。
……“别,不要这么急,先生,心肝宝贝,请再等一会儿。”她说。而阿赫穆德呢,为了拖时间,试图回想那场大火,回想那个烈火熊熊的夜晚最后的一件事,那时在他刚转身要走,只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声,他抬起头,恰好看见——在夜空中!——一只兀鹰,一只从死寂塔台那里过来的兀鹰从头顶飞过,它扔下一只几乎没有怎么咬嚼过的帕西人的手,一只右手,就是这只手——这会儿!——掉下来时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而这时阿米娜呢,在床上他身子底下,正在责怪自己:你这个蠢女人,干吗不能快活一点呢?从现在起你必须真正努力尝试尝试!
在六月四日,我这对并不十分般配的父母乘坐边境邮车去孟买了。(又有人砰砰地敲门,不断拼命求情的声音,拳头捶着:“老爷!开开门,就一会儿!求您发发善心,老爷,帮帮忙吧!”还有——藏在那个绿色铁皮箱子的嫁妆底下——那个不准多提的天青石镶嵌的精雕细琢的银痰盂。)也是在同一天,缅甸的蒙巴顿伯爵举行记者招待会,在会上宣布了印巴分治的计划,他在墙上挂了个倒计数的日历:离移交权力还有七十天……六十九天……六十八天……嘀嗒嘀嗒。